夕阳暖暖 作品

第66章

    惠子怀揣着从金阁寺得来的秘密,匆匆赶回东京别院。刚踏入大门,便瞧见婆婆静子公主正抱着个小婴儿,眉眼间满是慈爱。静子公主见惠子回来,脸上绽出一抹温柔笑意:“惠子啊,我想着你许久未见女儿,便给你抱来了。”惠子又惊又喜,忙上前接过孩子。怀中的丝语不过三四个月大,小脸粉嫩,一双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惠子轻轻晃着丝语,心中却涌起一丝忧虑,如今局势这般紧张,孩子的到来,无疑是给这风雨飘摇的生活又添了几分不安。这时,竹下从屋内走出,看见惠子抱着女儿,眼中满是欣喜:“惠子,咱们一家人难得团聚,明日我正好有空,一起去踏青游玩吧。” 惠子望着竹下,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点头应下。

    别院被浓稠的夜色严严实实地包裹,静谧得如同深海,一丝声响都似要被这寂静吞噬。竹下埋首于陆军大学布置的军事作业,复杂的战略推演与战术分析让他的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待他终于攻克难题,长舒一口气,抬手看了看表,时针已悄然爬过十一点的刻度。他的身体疲惫不堪,却又因长时间高度集中而有些许亢奋,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去厨房倒杯水,舒缓一下紧绷如弦的神经。

    路过书房时,昏黄黯淡的走廊灯光,宛如摇曳的烛火,从半掩的书房门缝隙中透出,像一只窥视的眼。竹下心中陡然泛起一丝疑惑,他清晰记得惠子早已哄睡女儿丝语,回卧室休息了,这书房的灯怎会还亮着?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在书房门前,犹豫片刻,缓缓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扇半掩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略显杂乱的书桌,几本惠子平日里爱读的书籍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好似被匆忙翻过。而在这堆书中,一本封面泛黄、包着《源氏物语》书皮的书,如同突兀的礁石,在平静海面中显得格格不入。竹下的目光瞬间被其吸引,他好奇地走近,脚步轻得如同怕惊扰了沉睡的巨兽。伸手拿起那本书,入手沉甸甸的,触感粗糙而异样,与寻常书籍大相径庭。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腔,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期待交织在心头。下意识地,他翻开书皮, 三个苍劲有力的中文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他脑海中的黑暗,让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这个被战争狂热彻底席卷的年代,这类反战书籍,无疑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重磅炸弹,一旦被发现,足以将整个家庭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竹下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如同惊弓之鸟,迅速转头看向书房门口,眼睛警惕地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缓缓坐在书桌前,仿佛双腿已被抽去了力气。他的动作迟缓而谨慎,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似在揭开一个禁忌的秘密。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书中的文字,如同一把把锐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而犀利地剖析着战争的本质与走向,每一行都如重锤,狠狠冲击着竹下自幼被灌输的、固若金汤的认知。他的眉头时而紧紧拧成一个 “川” 字,时而不自觉地轻轻摇头,脸上满是震惊、困惑、挣扎交织的复杂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灵魂拔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柔的微风,如同夜的使者,从窗户悄然吹入,书页在风中 “哗哗” 翻动,发出清脆声响,如同命运的倒计时。竹下这才从书中构建的震撼世界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在书房已待了许久,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赶忙将书按原样包好,动作慌乱中带着一丝笨拙,放回原位,熄灭书房的灯,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躺在床上,他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黑暗如同一块沉重的幕布,压在他的心头。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书中的内容,那些文字如同幽灵,在他的思绪中徘徊不去,让他久久无法入眠。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原本平静如湖面的生活,将被彻底打破,而这本书,或许会成为扭转他命运轨迹的关键转折点。

    清晨,阳光如同金色的丝线,透过薄纱窗帘,轻柔而舒缓地洒在惠子的脸上。她悠悠转醒,身旁的丝语还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中,发出细微如小猫轻鼾的声音。惠子轻手轻脚地起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为女儿掖好被子,便如同一片无声的羽毛,飘向庭院。此时,竹下已在庭院中练剑,他身姿挺拔矫健,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军人与生俱来的凌厉与刚劲,剑刃划破空气,发出 “嘶嘶” 声响。惠子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眼神中满是复杂,心中却思绪万千,她深知,竹下所追求的军人荣誉,与自己内心深处对和平的炽热渴望,正随着战争无情的推进,如同两条背道而驰的铁轨,渐渐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踏青用的竹篮依旧安静地摆在玄关,静子公主差人送来的金平糖,在琉璃碗里已悄然融化成黏稠的糖浆,像是一段甜蜜又正在消逝的回忆。漫步在上野公园,东京的天空湛蓝如一块无瑕的宝石,春日暖阳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大地上,给世间万物都披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金色薄纱。竹下、惠子与襁褓中的丝语,漫步于隅田川畔,樱花如雪般纷纷扬扬飘落,在空中交织成一幅如梦似幻的画卷,为这宁静的河畔增添了几分诗意与浪漫。惠子抱着女儿,偶尔伸出手,如同接住一片时光的碎片,轻轻接住一片花瓣,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流露出为人母独有的温柔与慈爱。竹下跟在一旁,目光却时常游离,眼神中透着迷茫与思索,看似在欣赏这如诗如画的美景,实则满心都是那本《论持久战》带来的强烈冲击,思绪早已飘远。

    夜晚,等丝语睡熟,惠子回到房间,拿起一本书坐在窗前阅读,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不时飘向书房,忍不住深深叹息,果不其然,书房的灯又固执地一直亮到深夜。随着时间的推移,竹下在陆军大学的课程愈发繁重忙碌,如山的课业与高强度的训练压得人喘不过气,但他每晚仍会挤出时间,如同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研读那本改变他认知的《论持久战》。他开始在课堂上不自觉地思考战争的本质,对一些激进的军事观点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原本坚定不移的信念,如同被侵蚀的堤坝,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这一变化,如同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被他敏锐的同学和教官察觉到。

    “竹下,你最近怎么了?上课总是走神,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一位同学满脸关切,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担忧问道。

    竹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如同贴在脸上的面具,生硬而不自然:“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思想正在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大变革,内心世界如同经历了一场强烈的地震,一切都在重构。在接下来的课堂上,当教官激情澎湃地讲解着最新的战术部署,宣扬着通过激进的进攻迅速征服他国领土、获取资源的理念时,竹下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论持久战》中对战争全局的深刻剖析。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突然站起身,声音洪亮却又带着一丝颤抖,打断了教官的讲话:“教官,恕我直言,我认为这种战术看似勇猛激进,实则忽略了战争的持久性与复杂性。仅仅依靠闪电战和短期的军事优势,难以彻底征服一个拥有深厚底蕴与顽强抵抗意志的国家。战争并非简单的兵力与武器的较量,更是资源、民心、战略纵深的长期博弈。就如中国,其广袤的国土与坚韧的民族精神,注定这场战争不会如我们预想的那般迅速结束。我们若一味强攻,陷入持久战的泥沼,将会面临资源枯竭、兵力分散、国际舆论压力等诸多困境。”

    此言一出,课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竹下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教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竹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写满了愤怒与难以置信:“竹下,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陆军大学,是培养帝国优秀军人的地方,不是你传播异端思想的场所!你这是对帝国战略的质疑,对军人荣誉的亵渎!” 同学们也纷纷交头接耳,眼神中有的充满了震惊,有的带着不解,更有几个平日里与教官关系密切的同学,满脸怒容,对着竹下指指点点:“竹下,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们是军人,服从命令、奋勇杀敌才是我们的职责,哪有你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道理!” 竹下站在原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心中虽有些许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坦然,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道路,而前方等待他的,或许是狂风暴雨,但他已无法回头。

    回到家后,竹下一脸疲惫,竹下俊将钢笔尖重重戳进墨水瓶,洇开的墨迹在战术图上晕染成狰狞的怪兽。窗外夜樱簌簌,月光像冷铁贴在他挺直的军装领口,陆军大学校徽在台灯下泛着青白的光。

    “支那战场伤亡比已达1:4......“他猛然合上机密战报,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压在镇纸下的《论持久战》。书页间夹着惠子的桔梗花书签,淡紫花瓣在煤油灯下透出血管般的纹路。

    隔壁婴儿室传来丝语的啼哭,竹下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鬼使神差地翻开第37页,铅笔划痕如蛛网缠绕着某段文字:“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钢笔从指间滑落,在榻榻米上溅出暗红血点。

    “夫君?“纸门拉开一线,惠子抱着襁褓站在逆光里。竹下霍然起身,军靴后跟碰撞的脆响惊得丝语又哭起来。他看见妻子睡袍领口滑出的翡翠坠子——那是去年南京陷落时,他送给她的“战利品“。

    “我在修订华北扫荡方案。“竹下用身体挡住书桌,佩刀绶带扫落了惠子插在青瓷瓶里的山茶花。花瓣落在丝语皱红的小脸上,像未擦净的血渍。

    晨雾漫进回廊时,竹下发现战术笔记的空白处爬满陌生的字迹:“空间换时间......游击战......“他抓起钢笔想划掉这些叛国言论,笔尖却悬在半空颤抖。陆军大学教官的咆哮突然在耳畔炸响:“諸君、覚えておけ。支那豚への情けは、そのまま天皇陛下への刃向かいだ!“

    竹下将《论持久战》塞进《战争论》封皮时,看见惠子站在镜前梳头,檀木梳齿间缠着几缕青丝。镜面倒映着梳妆台抽屉半开的漆盒,里面躺着三本《改造》杂志——去年已被列为禁书的左翼刊物。

    宅邸的紫阳花开始变色时,惠子在《草花通信》里摸到了凸起的针孔。这本园艺杂志每月准时寄到,封皮带着南京玄武湖潮湿的水汽。她跪坐在茶室地板上,青紫色绣球花照片下,针孔组成《万叶集》里的句子:“夏草繁茂处,故人影依稀“。这是几年前在早稻田读书会约定的暗号,意为“立即转移“。

    纸门外传来木屐声,惠子迅速将杂志塞进插着棣棠花的青瓷瓶。静子公主捧着鎏金七宝烧香炉进来,沉香灰里混着未燃尽的《改造》杂志残页。

    “母亲,这是......“

    “今早宫里送来丝语的襁褓。“静子用银箸拨开丝绸,露出翡翠绿的锦缎——去年南京陷落时,松井石根司令部特制的战利品。惠子瞳孔微缩,她看见金线暗绣的菊花纹里的金属反光。

    皇太后的赏花会请柬在三天后抵达。御苑垂樱已谢,女官们捧着三色紫阳花穿梭在青帘之间。当丝语被抱上紫宸殿时,惠子发现女儿襁褓的翡翠色比清晨更深——那是遇人体温会变色的特殊染料。

    “这孩子眼尾的痣,倒像闲院宫小时候。“皇太后染着黑齿的嘴唇擦过婴儿耳垂,御帘外传来陆军省次官的笑声,她突然明白这不是临时起意的留客。

    竹下在军部彻夜未归。惠子将《战争论》封皮里的书页撕碎,混着眼泪吞下关键段落。晨光初现时,静子公主送来嵌螺钿的漆盒,里面是丝语的胎发与沾着母乳的帕子。

    “乘今天陆军大学家属观舰式走。“婆婆的和服腰带里滑出伪满洲国通行证,七宝烧香炉升起烟雾在空中凝成“哈尔滨“三个汉字。惠子最后亲吻女儿时,发现襁褓内层绣着新四军的桔梗花暗纹——原来静子每月去明治神宫供奉的,从来不是护国神社的英灵。

    离港汽笛鸣响时,惠子握紧手中的半枚打磨光滑的玉佩,客轮驶过横滨军港,她看见竹下站在驱逐舰甲板上静静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