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爆发后。搜索本文首发: 如文小说网 ruwen.net
振州刺史冯佑安,并不感到忙慌失措。
他当即召齐六曹参军,登上修在衙内的另一处望楼,观察城内与海面的情况。
只见上千条小船,如多脚的爬虫一般,贴着西北海岸线迂行而来;
借助正午刺眼的阳光,避过了巡逻守卫的视野,与港口距离已不到二里。
而城内百姓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逃窜的人群。
三个方向的城楼,仅东门处发生争斗;
来势并不汹涌,明显处在可控范围。
“疍民劫船与宁远城破,均为敌酋扰我军心的诡计谣言!”
冯佑安当即做出判断:
“你们速速带人,沿街喊话,稳定人心——记得先去外商定居的街巷。
“再命所有水军出击,阻挡疍民渔船——不可追出港口,只以驱逐为目的。”
待司兵参军领命走后,留下的司法参军不由问道:
“刺史,为何不让水军全力进攻,剿杀疍民?
“敌人渔船虽多,却为避人耳目,将队形拖成了带状。
“只需三艘艨艟并行,便可撞杀贼人无数!”
“不妥。”
冯佑安伸手,指着下方的混乱问道:
“城内贼人的喊话,你难道没听见?”
“刺史是否在担心林大娘子?”
冯佑安点点头。
“万一是疍民故意散播的谣言……”
“万一不是谣言呢?”
另一名佐官反驳同僚道:
“先用疍民这帮乌合之众,将官府水军调走,林家再趁港口守备空虚,趁机夺取!”
冯佑安更倾向于后者的意见。
他作为振州刺史,对崖州疍民月前造反略有了解;
甚至还打听到,林家在卢钧被劫持放归的事件中,私下出了很大力气。
若消息属实,那么林家与疍民之间,早就存在不可告人的关联。
一方海盗,一方贱户。
双方联手造反?
冯佑安越想越觉得合理。
若非如此——
振州不仅水军威震南海,更有五百州兵镇守,寻常疍民怎敢跑来自寻死路?
事关军情,冯佑安并不着急下结论。
一路坐上刺史之位,他靠的可不仅是贿赂。
表面上,他乃“中原士族出身”;
真正的先祖,可追溯到前隋时期的冯宝与冼夫人——
后者及其子孙,统领海南和粤西长达一百多年。
虽说在那之后,冯佑安祖上这一旁支北迁中原,家境衰颓;
但传下来的兵书与地方志,冯佑安却学了个七七八八;
并成为数年来,他在振州站稳脚跟的最大倚仗。
“我倒要看看,在珠崖这块地上,有谁斗得过我!”
冯佑安冷笑着走下望楼,披上专门定制的宽大盔甲,到码头亲自坐镇指挥。
当他看见,有两队州兵不去守城门,反倒跟在大食商人身后,乐颠颠地上了船时,当即怒道:
“都掉钱眼里了?赶紧把他们叫下来!谁再敢耽误城防,脑袋全砍了喂鱼!”
司兵参军连忙去办。
可他刚把州兵带下来,就有哨兵跑来传讯说,林家已经占领了东门。
“确定是林家?有没有见着林招娣?”
哨兵回答:
“林招娣没露面,可夺门的那些人,有好几个是林家的水手,经常来城里面喝酒。”
冯佑安面色铁青,狠狠给了哨兵一巴掌。
“好你个林招娣,好你个林盼娣……为了独吞金矿,竟连杀官造反都干得出,眼里还有朝廷吗?”
哨兵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捂着耳朵,无助的站在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传讯,把其他三座城门的守卫,调一半到东门!”
冯佑安踹开哨兵,气喘吁吁地扶着系缆桩坐下。
司法参军担心道:
“刺史,临时调派一半州兵……另外三门岂非守备空虚?”
冯佑安没好气地解释道:
“你懂什么?
“林氏女不过是打了个出其不意,才从城内把东门临时占据。
“她们和十几年前,陈武振那般大海盗相比,差得远了!
“再加上林家内部分裂……我判断,林氏女出动的人手,最多百八十。
“靠这点力量,怎可能再从城外攻入?”
司法参军更疑惑了:
“既然陆上拿不下宁远,海上进不了港口……林家与疍民,目的究竟何在?”
“当然是逼本官让利。”
冯佑安自信地冷笑道:
“先趁人不备,将事情闹大,逼着我主动提出招安的待遇,以此将大事化小。
“若换个主官,如王弘业之流,说不定真让他们得逞了!”
可他冯佑安是何许人?
祖上雄踞岭南百余年,击退外敌数不胜数。
岂会畏惧一群女人和疍民?
招安?
做梦去吧!
恰在此时,东面海域有五艘舰船缓缓驶来。
其中,一艘大型,四艘中型,皆挂有林家旗帜。
冯佑安立刻吩咐道:
“去问问那些外邦人,是否愿随本官一同退敌。”
佐官去去便回,答道:
“他们说,这是大唐境内港口,保护他们的财产不受损失,本就是刺史您的责任……”
“哼。”
冯佑安望着外商们停在湾内的船只,一面想着待战事结束,如何强制征收保护税;
一面从系缆桩上起身,拔出佩刀,命令各级将领出港应敌。
六艘战船很快驶出,朝林家船队逼近。
林家船队却在接战前,扬帆而起,往正南方驶离。
因担心外敌存有后招,冯佑安给水军将领们,事先下达了不可远追的命令。
却没说清楚,多远才算远。
因此,振州战船直到航至二十里外,才保持待命。
而在西北面驱赶疍民的另外几艘战船,也与宁远县隔了十多里距离,无法及时与岸上通讯。
冯佑安派出多人监测东面海域。
半个时辰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
一个半时辰过去。
再无新的外敌,自海上而来。
疍民也好,林家船队也罢,依然维持着骚扰却不撤退的阵势。
在冯佑安看来,这显然是在等他派出招安的信使。
“那你们就等吧。”
提前判定危机解除的冯佑安,回到精心布置的衙房,脱去身上盔甲,重新将两只汗脚,踩在壮仆身上。
“且看看,到底是我招安你们,还是你们来求我赦免。”
冯佑安已然断定:
海盗与疍民的联军,自未能登陆攻占官府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败局。
尤其是林家。
若还想以合法身份,在大唐境内立足,就必须承认失败,主动向他低头。
冯佑安喝着石榴酒,心底盘算着:
待林招娣与林盼娣跪伏在他面前,哀声乞饶时;
他不仅要依照中午的谋划,将林氏女收入房中;
更要借此彻底拿捏住林家的命脉,将产业尽数吞并!
想到这里,他嘴角泛起冷笑的同时,忽然问道:
“怎么不见梁长史?”
几名佐官正想说这件事。
司法参军上前一步道:
“叛乱初起,梁长史便携细软往东城门出逃,不慎被攻城的林家水手认出,捕为人质。”
“然后呢?”
“陈旅帅请示,是否……”
“否。”
冯佑安冷冷开口:
“大难临头便弃主官于不顾,只顾自己逃命的小人——
“死活,与我何干?
“不必顾虑梁长史,叫他们直接进攻!”
再之后,他懒洋洋地靠进侍女怀中,把州府佐官全挥退了。
只想着醒来时,便能收到城门收复、海乱平息的好消息……
谁知,睡梦中竟听见两声,极其响亮的雷鸣。
震得他醒来的第一时间,竟分不清虚假与现实。
直到看清侍女面上惊恐的表情,冯佑安连鞋都忘了穿,跑到外面查探情况。
离日落西山,还有约半个时辰。
天光未黯。
冯佑安清晰地望见,几百步外的北门方向,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起火了?也不像啊……”
冯佑安正想喊人,那些佐官已经各自抱着东西,从班房里冲了出来,经过刺史身边时看都不看一眼。
“喂,站住!”
冯佑安拉住司户参军,呵斥道: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北门发生何事?可是林家纵火烧城?”
“不是林家,是县丞!”
“县丞?”
“澄迈县丞——黄巢打来了!”
冯佑安又好气又好笑:
“瞎说什么呢,他一个下县县丞,哪来的胆子和兵力造反?赶紧随我登上望楼,探查情况。”
“您想看,您自己去!”
司户参军直接甩开冯佑安的胳膊,并在后者震惊的眼神中,转瞬消失在院外。
冯佑安即刻去门前击鼓,召集州兵保卫官衙;
击打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
麾下之人要么去了船上,要么被派到东城夺门。
在六曹参军与吏员四散而逃后,他这个振州刺史,已然是根光杆!
于是,他再次登上望楼;
想知道不过一个午觉的功夫,宁远县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时,冯佑安仍固执地认为:
这不过是林家与疍民,联手布下的“疑兵之计”,目的是让县城内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直到他看见——
近两千士兵手持兵刃,如蚁群般沿着主干道,往东、西两侧城门分散,将百姓们全部清入室内;
而在没有火光的浓烟深处,忽有多名披甲骑士窜出。
他们在一名持枪者的率领下,集体向官衙发起冲锋。
街道早已清空,沿途无人阻拦。
马蹄声震耳欲聋。
转眼间,骑兵已疾驰至官衙外。
“四十多名骑兵?”
冯佑安喃喃:
“我这还是在岛上吗?”
他面色惨白地走下从望楼,脚底传来一阵刺痛。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未穿鞋。
于是折回那间精心布置的衙房,仔细将靴子穿好,再缓步向外走去。
刚迈出几步,冯佑安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
“哎呀,我紧张什么呢?
“他们分明是官军。
“一定是听闻振州起了民乱,急忙赶来助我平叛的。”
一定是这样的……
“咳,咳。”
冯佑安对着漏刻中的泉水,仔细整理了官袍;
等到重新摆出副威严的上官姿态,才向正门缓步踱去。
这时,司兵参军背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匆匆赶上。
他虽不明白,大祸当前,刺史为何比平时更显从容不迫;
可转念一想,连顾命惜身的刺史,都敢往正门走……
这条路肯定很安全。
于是,司兵参军加快脚步,超过冯佑安朝门外奔去。
“混账东西!待我收拢军心,必将尔等一律降职!”
前面就是拐角处,向右便是正门。
冯佑安越走越慢。
“……一定是听闻振州起了民乱,急忙赶来助我平叛的。”
冯佑安小心翼翼地挨住墙角,往右边探出半个头。
他看见,为首的披甲持枪骑士,对身旁之人问道:
“此人可在林盼娣给的名单上?”
“不在。”
“义父,亮帅,我们最好赶紧动手。项岳等校尉毕竟不是自己人,很快也要入城了。”
为首骑士点头,长枪贯穿司兵参军的心脏。
“记:振州司兵参军死于疍民枪刺……”
冯佑安越走越快。
他便走边回头,并顺手脱去身上的官袍,扔进漏刻的空桶中。
“官兵造反……居然是官兵造反……”
这回事真闹大了!
方才司户参军说——
“黄巢打来了?”
所以……
王弘业到底是怎么敢,把上千州兵,全交给一个县丞统领的啊?
还让他带人杀进宁远县来!
不对——
该不会此人,连琼山县也攻破了吧?
王弘业是被他杀了,还是做了他的俘虏?
目的又是什么?
占岛自立?
冯佑安心乱如麻,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加快脚步回到内院,本想着带点财物逃亡。
却发现,下人也好,佐官也好,吏员也好,已经帮他把事情做了。
他只能猛猛跺脚,捡起几片布帛,就朝侧院冲去。
冯佑安计划,先由下人们居住的侧院,翻墙逃到里街;
再从小路跑去偏港,乘上外商的船,到海中联络水军。
即便战舰无法攻上陆地,夺回宁远;
却也能作为有生力量,护送他前往广州,向节度使府禀明经过,请求援手。
‘林家,疍民,黄巢……竟是三方势力联手!’
冯佑安感觉自己又行了。
‘只待我逃出生天!哎,哎,哎呀——’
院墙不高,可冯佑安年岁颇大,体型肥硕,哪怕浑身上下使出吃奶的劲,都无法把腿抬到墙顶。
气喘吁吁的冯佑安,忽然发现,一名胸肌发达的壮仆,正站在不远处看他。
他顿时大喜过望:
“过来,让我踩着你上去!”
他这两年给了这壮仆很多钱,还把他的妻女养在临高县,照顾得很好;
壮仆没理由背叛他,也不敢背叛他!
“快点!”
壮仆听话的过来了。
但在弯腰前,他先问了一个问题:
“冯刺史,还记得我姓什么?”
冯佑安愣住了。
“梁?田?马?常?杨……你是我雇佣的地毯,姓有何用?”
壮仆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双手一托,将肥胖的刺史扛在肩上,沉默地朝正门走去。
冯佑安刚要喊叫,壮仆便抬起手肘,狠狠给了他一下。
让冯佑安在落地时依旧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处。
黄举天揭下面盔,戏谑地俯视着此人。
成亮则坐在马背上念道:
“冯佑安,居振州刺史位多年,恃权敛财,通海盗,菅人命,征良民为珠户……”
“亮帅,此人在必杀名单上,我看就不用念了吧?”
“是啊是啊,早点收工,咱们也能早点去泡温泉!”
成亮瞥了眼愚蠢的弟弟,并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黄举天。
见黄举天点头,他这才跳到结尾,冷声道:
“会昌元年十月三十,疍民突袭振州。
“刺史冯佑安怯战而逃。
“宁远大乱,刺史卒于践踏。”
黄举天望向壮仆,笑道:
“钱卤,你的遭遇,郑汪洋已在信中与本官说明。
“剩下的,你看着办。”
说完,黄举天便调转马头,领着一半义子往海边行去。
钱卤盯着嘴角渗血、不断讨饶的冯佑安,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
“刺史放心,钱某不爱吃石榴。”
“不,区区贱民,你怎么敢……”
钱卤不愿多听死人说话。
他只将双脚,轻轻踏在冯佑安身上。
旋即便像是踩着地毯行走,健步如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