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六十七章 振州易主

叛乱爆发后。搜索本文首发: 如文小说网 ruwen.net

振州刺史冯佑安,并不感到忙慌失措。

他当即召齐六曹参军,登上修在衙内的另一处望楼,观察城内与海面的情况。

只见上千条小船,如多脚的爬虫一般,贴着西北海岸线迂行而来;

借助正午刺眼的阳光,避过了巡逻守卫的视野,与港口距离已不到二里。

而城内百姓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逃窜的人群。

三个方向的城楼,仅东门处发生争斗;

来势并不汹涌,明显处在可控范围。

“疍民劫船与宁远城破,均为敌酋扰我军心的诡计谣言!”

冯佑安当即做出判断:

“你们速速带人,沿街喊话,稳定人心——记得先去外商定居的街巷。

“再命所有水军出击,阻挡疍民渔船——不可追出港口,只以驱逐为目的。”

待司兵参军领命走后,留下的司法参军不由问道:

“刺史,为何不让水军全力进攻,剿杀疍民?

“敌人渔船虽多,却为避人耳目,将队形拖成了带状。

“只需三艘艨艟并行,便可撞杀贼人无数!”

“不妥。”

冯佑安伸手,指着下方的混乱问道:

“城内贼人的喊话,你难道没听见?”

“刺史是否在担心林大娘子?”

冯佑安点点头。

“万一是疍民故意散播的谣言……”

“万一不是谣言呢?”

另一名佐官反驳同僚道:

“先用疍民这帮乌合之众,将官府水军调走,林家再趁港口守备空虚,趁机夺取!”

冯佑安更倾向于后者的意见。

他作为振州刺史,对崖州疍民月前造反略有了解;

甚至还打听到,林家在卢钧被劫持放归的事件中,私下出了很大力气。

若消息属实,那么林家与疍民之间,早就存在不可告人的关联。

一方海盗,一方贱户。

双方联手造反?

冯佑安越想越觉得合理。

若非如此——

振州不仅水军威震南海,更有五百州兵镇守,寻常疍民怎敢跑来自寻死路?

事关军情,冯佑安并不着急下结论。

一路坐上刺史之位,他靠的可不仅是贿赂。

表面上,他乃“中原士族出身”;

真正的先祖,可追溯到前隋时期的冯宝与冼夫人——

后者及其子孙,统领海南和粤西长达一百多年。

虽说在那之后,冯佑安祖上这一旁支北迁中原,家境衰颓;

但传下来的兵书与地方志,冯佑安却学了个七七八八;

并成为数年来,他在振州站稳脚跟的最大倚仗。

“我倒要看看,在珠崖这块地上,有谁斗得过我!”

冯佑安冷笑着走下望楼,披上专门定制的宽大盔甲,到码头亲自坐镇指挥。

当他看见,有两队州兵不去守城门,反倒跟在大食商人身后,乐颠颠地上了船时,当即怒道:

“都掉钱眼里了?赶紧把他们叫下来!谁再敢耽误城防,脑袋全砍了喂鱼!”

司兵参军连忙去办。

可他刚把州兵带下来,就有哨兵跑来传讯说,林家已经占领了东门。

“确定是林家?有没有见着林招娣?”

哨兵回答:

“林招娣没露面,可夺门的那些人,有好几个是林家的水手,经常来城里面喝酒。”

冯佑安面色铁青,狠狠给了哨兵一巴掌。

“好你个林招娣,好你个林盼娣……为了独吞金矿,竟连杀官造反都干得出,眼里还有朝廷吗?”

哨兵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捂着耳朵,无助的站在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传讯,把其他三座城门的守卫,调一半到东门!”

冯佑安踹开哨兵,气喘吁吁地扶着系缆桩坐下。

司法参军担心道:

“刺史,临时调派一半州兵……另外三门岂非守备空虚?”

冯佑安没好气地解释道:

“你懂什么?

“林氏女不过是打了个出其不意,才从城内把东门临时占据。

“她们和十几年前,陈武振那般大海盗相比,差得远了!

“再加上林家内部分裂……我判断,林氏女出动的人手,最多百八十。

“靠这点力量,怎可能再从城外攻入?”

司法参军更疑惑了:

“既然陆上拿不下宁远,海上进不了港口……林家与疍民,目的究竟何在?”

“当然是逼本官让利。”

冯佑安自信地冷笑道:

“先趁人不备,将事情闹大,逼着我主动提出招安的待遇,以此将大事化小。

“若换个主官,如王弘业之流,说不定真让他们得逞了!”

可他冯佑安是何许人?

祖上雄踞岭南百余年,击退外敌数不胜数。

岂会畏惧一群女人和疍民?

招安?

做梦去吧!

恰在此时,东面海域有五艘舰船缓缓驶来。

其中,一艘大型,四艘中型,皆挂有林家旗帜。

冯佑安立刻吩咐道:

“去问问那些外邦人,是否愿随本官一同退敌。”

佐官去去便回,答道:

“他们说,这是大唐境内港口,保护他们的财产不受损失,本就是刺史您的责任……”

“哼。”

冯佑安望着外商们停在湾内的船只,一面想着待战事结束,如何强制征收保护税;

一面从系缆桩上起身,拔出佩刀,命令各级将领出港应敌。

六艘战船很快驶出,朝林家船队逼近。

林家船队却在接战前,扬帆而起,往正南方驶离。

因担心外敌存有后招,冯佑安给水军将领们,事先下达了不可远追的命令。

却没说清楚,多远才算远。

因此,振州战船直到航至二十里外,才保持待命。

而在西北面驱赶疍民的另外几艘战船,也与宁远县隔了十多里距离,无法及时与岸上通讯。

冯佑安派出多人监测东面海域。

半个时辰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

一个半时辰过去。

再无新的外敌,自海上而来。

疍民也好,林家船队也罢,依然维持着骚扰却不撤退的阵势。

在冯佑安看来,这显然是在等他派出招安的信使。

“那你们就等吧。”

提前判定危机解除的冯佑安,回到精心布置的衙房,脱去身上盔甲,重新将两只汗脚,踩在壮仆身上。

“且看看,到底是我招安你们,还是你们来求我赦免。”

冯佑安已然断定:

海盗与疍民的联军,自未能登陆攻占官府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败局。

尤其是林家。

若还想以合法身份,在大唐境内立足,就必须承认失败,主动向他低头。

冯佑安喝着石榴酒,心底盘算着:

待林招娣与林盼娣跪伏在他面前,哀声乞饶时;

他不仅要依照中午的谋划,将林氏女收入房中;

更要借此彻底拿捏住林家的命脉,将产业尽数吞并!

想到这里,他嘴角泛起冷笑的同时,忽然问道:

“怎么不见梁长史?”

几名佐官正想说这件事。

司法参军上前一步道:

“叛乱初起,梁长史便携细软往东城门出逃,不慎被攻城的林家水手认出,捕为人质。”

“然后呢?”

“陈旅帅请示,是否……”

“否。”

冯佑安冷冷开口:

“大难临头便弃主官于不顾,只顾自己逃命的小人——

“死活,与我何干?

“不必顾虑梁长史,叫他们直接进攻!”

再之后,他懒洋洋地靠进侍女怀中,把州府佐官全挥退了。

只想着醒来时,便能收到城门收复、海乱平息的好消息……

谁知,睡梦中竟听见两声,极其响亮的雷鸣。

震得他醒来的第一时间,竟分不清虚假与现实。

直到看清侍女面上惊恐的表情,冯佑安连鞋都忘了穿,跑到外面查探情况。

离日落西山,还有约半个时辰。

天光未黯。

冯佑安清晰地望见,几百步外的北门方向,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起火了?也不像啊……”

冯佑安正想喊人,那些佐官已经各自抱着东西,从班房里冲了出来,经过刺史身边时看都不看一眼。

“喂,站住!”

冯佑安拉住司户参军,呵斥道: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北门发生何事?可是林家纵火烧城?”

“不是林家,是县丞!”

“县丞?”

“澄迈县丞——黄巢打来了!”

冯佑安又好气又好笑:

“瞎说什么呢,他一个下县县丞,哪来的胆子和兵力造反?赶紧随我登上望楼,探查情况。”

“您想看,您自己去!”

司户参军直接甩开冯佑安的胳膊,并在后者震惊的眼神中,转瞬消失在院外。

冯佑安即刻去门前击鼓,召集州兵保卫官衙;

击打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

麾下之人要么去了船上,要么被派到东城夺门。

在六曹参军与吏员四散而逃后,他这个振州刺史,已然是根光杆!

于是,他再次登上望楼;

想知道不过一个午觉的功夫,宁远县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时,冯佑安仍固执地认为:

这不过是林家与疍民,联手布下的“疑兵之计”,目的是让县城内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直到他看见——

近两千士兵手持兵刃,如蚁群般沿着主干道,往东、西两侧城门分散,将百姓们全部清入室内;

而在没有火光的浓烟深处,忽有多名披甲骑士窜出。

他们在一名持枪者的率领下,集体向官衙发起冲锋。

街道早已清空,沿途无人阻拦。

马蹄声震耳欲聋。

转眼间,骑兵已疾驰至官衙外。

“四十多名骑兵?”

冯佑安喃喃:

“我这还是在岛上吗?”

他面色惨白地走下从望楼,脚底传来一阵刺痛。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未穿鞋。

于是折回那间精心布置的衙房,仔细将靴子穿好,再缓步向外走去。

刚迈出几步,冯佑安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

“哎呀,我紧张什么呢?

“他们分明是官军。

“一定是听闻振州起了民乱,急忙赶来助我平叛的。”

一定是这样的……

“咳,咳。”

冯佑安对着漏刻中的泉水,仔细整理了官袍;

等到重新摆出副威严的上官姿态,才向正门缓步踱去。

这时,司兵参军背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匆匆赶上。

他虽不明白,大祸当前,刺史为何比平时更显从容不迫;

可转念一想,连顾命惜身的刺史,都敢往正门走……

这条路肯定很安全。

于是,司兵参军加快脚步,超过冯佑安朝门外奔去。

“混账东西!待我收拢军心,必将尔等一律降职!”

前面就是拐角处,向右便是正门。

冯佑安越走越慢。

“……一定是听闻振州起了民乱,急忙赶来助我平叛的。”

冯佑安小心翼翼地挨住墙角,往右边探出半个头。

他看见,为首的披甲持枪骑士,对身旁之人问道:

“此人可在林盼娣给的名单上?”

“不在。”

“义父,亮帅,我们最好赶紧动手。项岳等校尉毕竟不是自己人,很快也要入城了。”

为首骑士点头,长枪贯穿司兵参军的心脏。

“记:振州司兵参军死于疍民枪刺……”

冯佑安越走越快。

他便走边回头,并顺手脱去身上的官袍,扔进漏刻的空桶中。

“官兵造反……居然是官兵造反……”

这回事真闹大了!

方才司户参军说——

“黄巢打来了?”

所以……

王弘业到底是怎么敢,把上千州兵,全交给一个县丞统领的啊?

还让他带人杀进宁远县来!

不对——

该不会此人,连琼山县也攻破了吧?

王弘业是被他杀了,还是做了他的俘虏?

目的又是什么?

占岛自立?

冯佑安心乱如麻,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加快脚步回到内院,本想着带点财物逃亡。

却发现,下人也好,佐官也好,吏员也好,已经帮他把事情做了。

他只能猛猛跺脚,捡起几片布帛,就朝侧院冲去。

冯佑安计划,先由下人们居住的侧院,翻墙逃到里街;

再从小路跑去偏港,乘上外商的船,到海中联络水军。

即便战舰无法攻上陆地,夺回宁远;

却也能作为有生力量,护送他前往广州,向节度使府禀明经过,请求援手。

‘林家,疍民,黄巢……竟是三方势力联手!’

冯佑安感觉自己又行了。

‘只待我逃出生天!哎,哎,哎呀——’

院墙不高,可冯佑安年岁颇大,体型肥硕,哪怕浑身上下使出吃奶的劲,都无法把腿抬到墙顶。

气喘吁吁的冯佑安,忽然发现,一名胸肌发达的壮仆,正站在不远处看他。

他顿时大喜过望:

“过来,让我踩着你上去!”

他这两年给了这壮仆很多钱,还把他的妻女养在临高县,照顾得很好;

壮仆没理由背叛他,也不敢背叛他!

“快点!”

壮仆听话的过来了。

但在弯腰前,他先问了一个问题:

“冯刺史,还记得我姓什么?”

冯佑安愣住了。

“梁?田?马?常?杨……你是我雇佣的地毯,姓有何用?”

壮仆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双手一托,将肥胖的刺史扛在肩上,沉默地朝正门走去。

冯佑安刚要喊叫,壮仆便抬起手肘,狠狠给了他一下。

让冯佑安在落地时依旧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处。

黄举天揭下面盔,戏谑地俯视着此人。

成亮则坐在马背上念道:

“冯佑安,居振州刺史位多年,恃权敛财,通海盗,菅人命,征良民为珠户……”

“亮帅,此人在必杀名单上,我看就不用念了吧?”

“是啊是啊,早点收工,咱们也能早点去泡温泉!”

成亮瞥了眼愚蠢的弟弟,并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黄举天。

见黄举天点头,他这才跳到结尾,冷声道:

“会昌元年十月三十,疍民突袭振州。

“刺史冯佑安怯战而逃。

“宁远大乱,刺史卒于践踏。”

黄举天望向壮仆,笑道:

“钱卤,你的遭遇,郑汪洋已在信中与本官说明。

“剩下的,你看着办。”

说完,黄举天便调转马头,领着一半义子往海边行去。

钱卤盯着嘴角渗血、不断讨饶的冯佑安,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

“刺史放心,钱某不爱吃石榴。”

“不,区区贱民,你怎么敢……”

钱卤不愿多听死人说话。

他只将双脚,轻轻踏在冯佑安身上。

旋即便像是踩着地毯行走,健步如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