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管颜色正常,没有坏死与穿孔。搜索本文首发: 进入她 ”
黄举天从医疗箱中取出羊肠线,并以高浓度酒精,消毒手与缝合针。
身受重伤的那鲁阿,在看懂眼前男人的行为后,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
‘他莫非是嫌我办事不力,故意折磨我?’
肚子破损怎么可能还有救?
那鲁阿从未从陈延雷口中听说,汉人有这种医术。
他眼角顿时泛红,开口只求死个痛快。
黄举天微微抬眼。
四名义子见状上前,将那鲁阿牢牢按住。
黄成果温言安慰:
“放心,你能活命。只是麻药来不及制备,你需多忍忍。”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
那鲁阿眼睁睁地看着黄举天,先是抓着他的肠子仔细冲洗,从靠近胃的一端开始,逐步向远端推回;
后手法娴熟,如同缝补衣物般,在他肚皮上穿针引线。
“好了。”
黄举天转身在水盆中净手,对候在大堂的另外四个蛮人说道:
“接下来需要静养,伤口不可沾水,晚些再做皮试。”
那鲁阿的护卫——亦是他的峒民们面面相觑;
紧跟着跪倒在地,朝黄举天磕头,用蛮语高声呼喊,大意是“神灵下凡”之类的赞美。
要知道五指山也好,黎母山也罢;
即便是识得百种草药的道公,面对如此伤势,也只能束手无策,任由伤者自生自灭。
可一个汉官,竟然就在他们眼前,把即将死去的峒主救了回来?
他们只能用朴素的泛神论信仰来解释。
黄举天无奈摇头。
他向来不愿在人前,显露医术方面的本领。
哪怕是他自己或黄家人生病,也多采用传统疗法。
只有在泰山深处的密林中,他才会试制一些后世的药物,以减少暴露自己穿越者身份的风险。
即便如此,随着义子们逐渐长大,对他的医术难免产生好奇。
“向西域胡人学过西医之法”——
这是黄举天后来最常用的托词。
然而,再好的借口,也只能欺骗少数愿意被骗的人。
以青蒿素为例。
关于这项药方的来源,他月前已收到不少广州官吏的问询。
一次两次,推给“西医”或《肘后备急方》倒也还好。
倘若人前显圣的次数太多;
一个文武双全的状元县令,竟还是个举世无双的医师?
恐将引发上位者的怀疑。
毕竟,来广州做生意的胡人可不少。
一旦他们打听清楚,九世纪的西方真实医学水平;
他黄举天,保不准会被有心之人,打上“妖孽”的标签。
若非那鲁阿关系到海南对蛮政策,不得不救;
黄举天今日绝不会取出医疗箱。
“把他们带下去。”
黄举天意味深长,给了黄成功一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将那鲁阿的四名护卫带去了侧厅;
以休息的名义,旁敲侧击地进行问话。
若判断这些人嘴巴不牢;
不久之后,便会安排他们,参与一场必死的“剿匪”。
黄成功走后,黄举天叫人把那鲁阿抬进一间小屋,打开两扇窗户透气。
“亮帅,咱不没舍得给他用麻药吗?”
“所以才会吓晕过去。”
“哦。”
午饭后,那鲁阿悠悠转醒。
他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确认自己真的死而复生后;
脸上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在黄成功的催促下,他讲起了这几日的经历。
“我听从黄县令的安排,回了五指山,向各峒的族人宣讲了您的政策。
“我说您会废除一切苛捐杂税,重新丈量土地,修改田赋数额,减轻他们的负担。
“有些人起初反对,但被我教训了一顿后,也就老实了。”
那鲁阿按着胸口,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牵动腹部的伤口:
“……但黎母山那边……是老峒主亚勇的地盘。
“他管理了几十年,深得族人信赖……
“这次出征,他们的好手……几乎被黄县令与您弟弟全歼……
“所以他们可能不是那么情愿……”
黄成功打断:
“说准确点。”
“是不愿意!他们不愿意——”
那鲁阿倒吸一口冷气。
待黄举天检查确认伤口未破裂后,他才继续道:
“他们不愿意接受黄县令的管理,还说……”
“说什么?”
“黎母山的勇士就像野草,几个春天就能长得漫山遍野……迟早会杀回来,杀光你们……”
那鲁阿见床前几名少年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连忙补充道:
“我当场就训斥了那几个峒副,告诉他们,黄县令是真心想与两族交好,希望岛上能长久和平……
“我也说了,他们绝不是您的对手。”
“那你这伤是怎么来的?”黄举天淡淡问道。
“就在我快下山的时候,八九个黎母山的年轻人,认为我是叛徒,追出来刺杀我。打斗中,我的肚子被他们砍了一刀。”
“他们呢?”
“全死了。”
那鲁阿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那人砍我的肚子,我砍下他的脑袋。”
黄举天微微点头。
这样一来,俚僚人中,只有那鲁阿和他幸存的四名护卫,知道那鲁阿“死而复生”的情报。
无需他额外费心收尾。
“黎母山还有多少战力?”
那鲁阿思索片刻:
“男人最多四五百……但我族女人也能战斗,只是武器不足。”
那鲁阿所说的人数,与黄举天的预估相符。
舍城县与澄迈县两场战事,黄举天虽取得了压倒性胜利,但见势不妙逃走的蛮人也很多。
再观其那鲁阿近期行事,以及险些搭上性命的游说;
黄举天认为,今后可以对他多几分信赖。
“好好休息。”
为表奖励,他决定给那鲁阿,用上最新提纯的青霉素。
那鲁阿连连道谢——
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药。
还再三表示,他的四名护卫,与他一样对黄县令忠心耿耿。
黄成功不置可否。
片刻后。
黄举天闭门谢客,将义子部曲中的“高层人士”,召集至大堂议事。
黄成功起身道罪后,率先对火攻黎母山的方案,提出了质疑:
“义父,成功认为此策隐患颇多。”
黄举天开明道:
“讲讲你的理由。”
“首先,蛮人熟悉地形,一旦火起,他们可迅速遁入深山密林,火攻难以彻底剿灭其有生力量。
“其次,山火一旦失控,可能蔓延至周边汉人村落,伤及无辜百姓,引发更大范围的灾难。
“再者,火攻之举过于酷烈,恐激化俚僚人的仇恨,引发蛮族的联合反抗。”
黄成功顿了顿,继续道:
“山林化为焦土、断绝蛮人生计来源的同时,还会导致幸存者四处劫掠,加剧地方动荡。
“我认为,义父当以怀柔为主,威慑为辅,才能真正实现长治久安。”
黄举天还未表态,起的最晚、正把中饭当早饭吃的黄成精,忍不住插嘴道:
“怎么又要打蛮人?我还以为上次打完,后面就没他们事了呢。”
黄成佛口念佛号,双手合十:
“世间之事,如流水不息,无有止境。”
“说人话。”
“一劳永逸,不过是妄念罢了。”
“那得打到什么时候去?”
黄成精蹲在椅子上,皱着眉头往嘴里扒饭,含糊不清地说道:
“等过了节,义父就要组织大面积开荒,种早稻了。
“要是蛮人一直不听话,田还怎么种?
“总不能靠几百州兵守着吧?”
“所以,我们这不是在讨论吗——”
黄成功耐着性子给弟弟解释。
从石碌铁矿赶回来过年的黄成效,却没那么好的脾气。
他直接抢过黄成精的碗,本想摔碎在地,但顾忌到义父在场,轮不到他发怒,只好把碗筷重重搁到一边:
“吃没吃相,坐没坐样。”
黄成精委屈巴巴地抱着黄成果坐下,哽咽的同时不忘出主意:
“要我说,义父的战术挺好的。
“什么叫‘火攻难以彻底剿灭其有生力量’?
“说白了就是火烧得不够大。
“咱们多点几处火,烧得再猛些不就行了?”
黄举天不动声色,先看了看黄成功,又看了看黄成精。
——原本,他真是这么打算的。
海南多雨,即便在黎母山四面纵火,火势也会很快被雨水压制。
在黄举天看来,此计唯一的缺点,是有伤人和——
全方位的火攻之下,无论是否对全面统治产生威胁,妇女、儿童、老弱……
所以俚僚人,均无法幸免。
魂穿此生,黄举天头脑里装着双重思想。
一重,是前世救死扶伤的医学理想,所塑造的人文主义,让他对生命怀有本能的敬畏;
另一重,则是黄巢的历史宿命,与他个人野望结合形成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唯有强者才能生存,唯有铁腕才能立足。”
曾经,黄举天会尽可能,遵循前者的普世价值观处理问题;
只求在秩序与欲望之间,找到平衡点。
可在海南待的时间越久,他越是发现:
一旦触碰到统治利益,后者的“弱肉强食”便会本能抬头,将冷酷与果决,覆盖成他的底色。
双重思想交织,矛盾且合理——
使黄举天既能做出真心爱民、为百姓谋福祉的壮举;
也能在恩师威胁到大业时,毫不留情地备下蓖麻毒素。
在场所有义子中,若说谁对此看得最清,必然是黄成功无疑。
聪慧如他,在更小的时候,便发现义父身上有股,“仁者杀人”的矛盾气质。
他为这种气质着迷,也为这种气质惶惑。
黄成功自问,即便对方是异族;
也做不到把毫无威胁的人命,当成纯粹数字清理。
在他想来,舍城县、澄迈县两场战事,已经对蛮族达到了必要的杀伤限度。
他辅佐大业,有责任劝解,也必须在必要时候坚守自己的底线……
“义父,火攻之策,终究是下下之选。”
黄成功脑海中权衡再三,终于站起身来,拱手道:
“黎母山招降之事,请全权交由我办。
“若不成,我愿提头来见众兄弟。”
说完,他坦荡地直视黄举天,毫无退缩之意。
黄举天不语。
似在审视,又似在思索。
堂内众人皆屏息凝神,等待义父的回应。
“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片刻后,黄举天缓缓点头:
“但有两点我必须提醒。
“一,无论事成事败,都必须活着来见我。
“二,你只有半个月时间。”
半个月后便是春耕。
大开荒前,如若黎母山隐患,仍未得到解决;
则必将采取有伤人和的做法,施行大范围火攻。
时间紧迫的黄成功,临走前,深深一拜:
“儿子明白。”
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黄成精挠了挠头,低声嘟囔:
“成功哥哥,你这是何必呢……”
黄成效冷哼一声,悄悄把碗筷放回弟弟手边。
黄成果左看看,又看看,尝试缓和气氛道:
“要我说,这事也没多严重……
“五指山不是已经同意归化了吗?
“这表示,大部分蛮人还是看得清形势的。
“亮帅,佛哥,疯哥,你们说呢?”
成亮一语不发。
黄成佛低眉垂目。
黄成疯静静备课。
唯有黄成效瞥了黄成果一眼,心底暗暗摇头:
‘蠢弟弟,义父此刻心烦,根本不是为了黎母山……而是杀人理念!’
在成亮的带动下,义子们陆续离开了大厅。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
黄举天身子后仰,将长腿架在案上,面色晦暗不清。
岛权归一,乱世在即。
仁慈与铁腕的界限,对黄举天来说,日趋模糊。
正因如此,他才会同意黄成功,再次对黎母山进行招降。
既是给蛮族一个机会;
也是给他自省的时机。
“史载黄巢杀人颇多。其军征战间,常有屠城掠地之举,致生灵涂炭。”
他望着结满蛛网的屋顶,沉思良久,忽而自语:
“乱世的屠夫?开世的枭雄?呵。”
是要无论阶级、家世、种族、老幼——
但凡挡在你身前,成为你的敌人,便坚定铲除,直到杀得比前世黄巢多得多,才算不枉此生?
还是要在天下倾覆之际,寻得一条不同的道路——
既能成就大业,又能少造杀孽?
堂外,风声渐起。
黄举天走到院外,双臂张开,任由冷风灌满衣袖。
直到大雨瓢泼而下。
将天地染成一片模糊的混沌。
“路的尽头……我将成为怎样的黄巢?”
他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