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权宦史上赫赫有名的存在。搜索本文首发: 热小说网
仇士良的办事效率,远超黄举天的预期。
‘我原先想着,再快也得等到年中才能有消息……’
毕竟,自从李德裕上任后,在文宗后期,曾一度依附于宦官的文官集团,已与仇士良势同水火。
要想说服如此多的反对者,即便是黄举天本人,也没有把握在三个月内,完成这项任务——
不对,是短短几日!
考虑到,仇士良收到仇慕阳密信的时间,应在腊月下旬;
唐朝的驿传制度虽发达,但从长安将政令传达到琼州,即便快马加鞭,也需要二十天左右;
留给仇士良运作“琼疆抬位”的时间,预计不超过五天。
‘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用了什么手段?’
是贿赂了身居高位的官员?
还是以神策军的威势逼迫李炎、李德裕就范?
抑或是假传圣旨、先斩后奏……这条可能性不大。
格外好奇的黄举天,抖了抖信封,里面还真落出了第二张信纸。
遗憾的是,仇士良并未在字里行间,透露其推动此事的政治手腕,而是给了孙儿一个提醒。
——“世家大族要来摘桃子?”
黄成效眉头紧锁:
“义父,这消息可靠吗?”
“按我对他们的了解……不会有错。”
说着,黄举天将两封信,递给义子们传阅。
李景让抚须沉吟,若有所思道:
“举天先前所提岭南大计,试点之地本应限于琼州一岛。
“如今雷、潮、循三州亦被抬位,此中必有深意。
“……恐是朝堂之上,多方博弈之故。”
黄举天微微颔首,对此并不意外。
现实之中,政策的推行,很少能与初衷完全吻合。
利益分配带来的意外与变化,才是常态。
黄成功对几位,还未看完信的弟弟解释道:
“王弘业的职权虽未变动,但其他三州的刺史位子已被盯上了。”
“哪些人在盯?”
“具体是谁不清楚。”
黄成功答道:
“但据仇士良的消息,这些人分别来自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和曲阜孔氏。”
黄成精挠了挠头,满脸疑惑:
“这才刚擢升为上州,经济还没半点发展呢,那些世家子弟就这么急着跑来喂蚊子?”
“诸位兄弟,莫要小看四州抬位的政治影响。”
王弘业转身看向黄举天,见后者点头,才对众人耐心解释道:
“我朝官员升迁,虽以门第与资历为重,但门第之间亦有高低、多寡之分。
“以五姓七望为首的世族,即便只论嫡系子弟,年复一年下来,人数也极为庞大。
“官位有限,僧多粥少。
“即便出身高门,也不过是得个入仕之阶。
“若想位极人臣,光靠门第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继续道:
“除非像李德裕那般,既有显赫家世,又有过人才能,方有机会主政中枢,执掌大权。
“依我之见,此番南下赴任雷、潮、循三州刺史的,多半是那些,在廷议‘琼疆抬位’时,恰好于长安待命的世族官僚。”
王弘业推测,这些人必然是嫡系子弟——
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并迅速抢占上州刺史之位。
至于他们的年纪,要么极轻,要么极老——
年轻的不过是来镀金,积累资历;
年老的则可能是为官一生政绩平平,想在致仕前再抬一品,为后辈谋个门荫。
除此之外,李景让还补充了一种可能:
“有人意图借此机会,扰乱新政推行,进而否定琼疆抬位之策。”
比如,中枢有高官反对琼疆抬位,便设法安插自己人南下主政,故意搅乱地方政务;
最终以此为借口,声称政策不可行,进而将其废除。
黄成效等几个心眼不多的义子,听得一愣一愣,连忙追问应对之法。
上首的黄举天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总觉得忽略了某件重要之事。’
“阿兄。”
成亮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
“我们收到的消息,要不要跟卢使君通个气?”
‘坏了!’
经成亮无意间提醒,黄举天猛然醒悟。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色复杂地看向李景让:
“先生,我们恐怕要失去卢钧这个外援了。”
在信中,仇士良只字未提范阳卢氏,很可能未与后者联手。
而从卢钧的视角来看,此前黄举天向他提出岭南大计,并委托他运作;
结果他还没出力,琼州的行政级别便已抬升——
这岂不是表明,黄举天信不过他卢钧的办事能力?
再往深处想,是否黄举天已出卖文人风骨,投靠宦官集团以换取政治利益?
闻言,李景让神色从容,抬手抿了一口茶,淡淡道:
“这有何难?你一向能言善辩,当面说服卢使君便是。”
黄举天先是一愣,随即明白李景让是在借旧事打趣,失笑道:
“先生莫要挖苦我了。”
自己并无什么“口遁”之类的神通,能够百分百说服他人改变心意。
卢钧确实是个老好人,为人谦和,善于倾听他人的意见;
但这并不意味他没有主见;
更不代表他分辨不出,来自下属一而再、再而三的别有用心。
黄举天思来想去,仍觉得琼疆抬位无法以“巧合”搪塞。
‘唉……世事难料,不可能尽如人意。’
黄举天叹道:
“也许,我们该放弃卢使君。”
黄成功忧虑道:
“义父,若卢使君因此事受刺激,上书长安请求调离,我们该如何应对?”
黄举天此前,本是希望卢钧能长久留在岭南主政;
因他是个好说话的上官,对己方行动多有便利。
眼下,岭南形势突变在即;
旨意何时抵达广州,卢钧何日便会与黄举天离心。
“强求人和,只是徒增烦扰。”
黄举天沉吟片刻,缓缓道:
“不如顺势而为,另谋他策。”
当然。
在那之前,黄举天会先抓紧时间,把藏身安南的疍民招安到崖州——
这是卢钧很早之前,对疍民许下的承诺。
说到这里,黄举天看向李景让道:
“不知先生,对下一任岭南节度使的位置,可有兴趣?”
“竖子多问。”
李景让冷哼一声。
好像他还有的选似的。
黄举天温言宽慰了李景让几句,才将今日的议事话题,转向春耕。
-
二月十三。
潭州,湘江流域。
一艘长约二十丈的福船,正缓缓驶离长沙县。
李商隐立于船头,远眺朦胧的岳麓山,脸色比阴沉的天空更加晦暗。
这时,一名豹头环眼、面如黑炭、虬髯满脸的士子,提着两只盛菜的木匣,从甲板底下上来,笑道:
“李兄凝望山岳良久,可是又起了诗兴?”
李商隐回头望去,见温庭筠正在小桌上布置菜肴,腹中顿感饥饿;
便迈步走过去,苦笑道:
“诗兴没有,冷汗倒是出了一身。”
半年前,李商隐南下柳州,探望被贬为司户参军的好友刘蕡。
途经长沙县时,他曾在岳麓山游玩,无意间闯入一家“黑店”。
当时,他并未察觉异样;
只觉得店内人多,意外频发。
事后与当地友人谈及此事,经友人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那名叫邱阳的士人,很可能与那三名伤者是一伙的;
“一份药只能救一条命”,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我李商隐无权无势,他们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戏弄我?’
带着这个疑问,李商隐再度返回岳麓山脚。
却只找到一间空荡荡的客栈。
询问樵夫后,才知道,这客栈早在十年前就已废弃。
惶恐不安的李商隐,在废弃客栈的酒旗下,以水渍写下三句诗:
“夏末山行汗透衫,宦途失意志难攀。
“施针未果心犹乱,疟疾忽临命若悬。
“三命均分情未忍,但求无愧对青天……”
写罢,他未及与当地友人道别,连夜离开了潭州。
之后的旅途中,更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生怕再遇诡异之事。
抵达柳州,刘蕡听罢李商隐的讲述,凭借丰富的政事经验,当即判断,这是朝中某方势力,在试探他的政治立场。
刘蕡进一步分析道:
“既以如此迂回的方式试探,便说明朝中有人对你颇为看重,有意委以重任。”
李商隐见好友言之凿凿,心中信了几分。
结束旅程后,他未回洛阳,直奔长安。
几位侍郎级高官,得知他入京后,的确抽空接见了他;
待发现此人依旧不愿明确站队支持李党,便再次将他冷落。
李商隐虽未谋得官职,但来都来了,只能先陪妻子过完年,再回洛阳重操旧业。
大年三十前几日。
捉襟见肘的李商隐,守在长安公廨外,盘算着找哪位熟人借些钱粮,为出嫁前生活优裕的妻子,换条新的蜀锦手帕做礼物。
忽然,新任大理寺卿崔须彀,瞧见了他,对着里面的同僚喊道:
“李商隐,开成二年进士,诗才极佳!孔贤弟得此助力,到了岭南定能压黄巢一筹!”
“就他了,还请王尚书安排关试……”
李商隐还未看清说话之人,门内便丢出一袋碎银,散落在他脚边。
“速速安顿家眷,上元节前随本官南下,不得耽误。”
李商隐连连点头,正想询问详情;
可雪越下越大,若不及时拾取,碎银恐怕会被积雪掩埋,再难找齐。
他只得单膝蹲下,左手抓住钱袋,右手在雪中摸索。
彼此间分明只隔着道门槛,他却并未将俸禄,亲手交到自己手中——
‘这算不算侮辱?’
李商隐转念一想,此人既姓孔,乃圣人之后,想必是无心之失;
甚至都不问他站牛站李,便予他官职。
称一声“伯乐”也不为过。
所以,他蹲在公廨前,拾捡自己预支的俸禄……
有什么好屈辱的?
没什么好屈辱的。
‘我不委屈。’
可当李商隐冻僵的手指,在钱袋上多摩挲几下,认出这是用最上等的蜀锦,专门裁制而成后——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比手都僵硬。
‘我不委屈。’
家世天注定,不可更改,也无力更改。
‘我李商隐坚守本心,走自己的路便是……’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
只是,风雪太大,他实在无法继续往深处摸索。
恰在此时,两名刚参加完临时关试的同龄士人,远远望见了这一幕。
他们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助李商隐刨开雪层。
临走时,杨收甚至一本正经地朝公廨里喊话,请求上官们分些炭火,给他们带回去过冬,末了还来了句:
“下官方才看见,户部杜尚书也拿了。”
里面的人听完,顿时哈哈大笑。
不仅真让他们用篓子,装满上好的竹炭;
还有一位姓郑的年轻官员,见杨收身高六尺二寸,广额深目,眉疏目秀——生得颇为英俊;
当即追出门外,直言道:
“风高天寒,君子岂可步行?”
说罢,硬是送了杨收三匹马。
杨收转手将其中两匹马,和半篓炭分给了李商隐与温庭筠。
三人由此结为莫逆之交。
不久之后,他们更是一同作为雷、潮、循,三州新刺史的佐官,一同南下赴任……
“李兄,快吃啊,菜都快凉了!”
“再等等杨弟吧。”
“别等啦,你这肚子,叫的都像是打雷了。”
“我一直想知道,温兄之作辞藻华丽,浓艳精致,为何本人却……呃,一言难尽。”
“正常,在长安还有人叫我温钟馗呢。”
“我不是指相貌,而是内在。”
“磨磨唧唧的,你不吃我吃。”
“哎哎哎,别抢啊,碗里是我的鱼!”
“哐当——”
福船三楼。
刷着红漆的精美木门,从内部猛地推开。
底下抢食的两个中年人不由抬头,互相抓着对方的筷子僵在原地。
但见一身白衣的杨收,踩着楼梯走下来,看也不看两位友人,提起酒壶仰头便灌。
温庭筠嗦了嗦筷子,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杨弟,你……该不会是被郑刺史,那个……走后门了吧?”
“第一,是郑刺史想让我走他的后门,被我严词拒绝。”
杨收放下酒壶,神情恢复平日的严肃,正色道:
“第二,船靠岸我便辞官,回长安接着做校书郎。”
李商隐叹了口气:
“都怪我,连累杨弟被此人选中。当初,就不该收那三匹马。”
却见杨收微微摇头,意味深长道:
“谁连累了谁……目前还难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