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七十五章 莫逆之交

不愧是权宦史上赫赫有名的存在。搜索本文首发: 热小说网

仇士良的办事效率,远超黄举天的预期。

‘我原先想着,再快也得等到年中才能有消息……’

毕竟,自从李德裕上任后,在文宗后期,曾一度依附于宦官的文官集团,已与仇士良势同水火。

要想说服如此多的反对者,即便是黄举天本人,也没有把握在三个月内,完成这项任务——

不对,是短短几日!

考虑到,仇士良收到仇慕阳密信的时间,应在腊月下旬;

唐朝的驿传制度虽发达,但从长安将政令传达到琼州,即便快马加鞭,也需要二十天左右;

留给仇士良运作“琼疆抬位”的时间,预计不超过五天。

‘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用了什么手段?’

是贿赂了身居高位的官员?

还是以神策军的威势逼迫李炎、李德裕就范?

抑或是假传圣旨、先斩后奏……这条可能性不大。

格外好奇的黄举天,抖了抖信封,里面还真落出了第二张信纸。

遗憾的是,仇士良并未在字里行间,透露其推动此事的政治手腕,而是给了孙儿一个提醒。

——“世家大族要来摘桃子?”

黄成效眉头紧锁:

“义父,这消息可靠吗?”

“按我对他们的了解……不会有错。”

说着,黄举天将两封信,递给义子们传阅。

李景让抚须沉吟,若有所思道:

“举天先前所提岭南大计,试点之地本应限于琼州一岛。

“如今雷、潮、循三州亦被抬位,此中必有深意。

“……恐是朝堂之上,多方博弈之故。”

黄举天微微颔首,对此并不意外。

现实之中,政策的推行,很少能与初衷完全吻合。

利益分配带来的意外与变化,才是常态。

黄成功对几位,还未看完信的弟弟解释道:

“王弘业的职权虽未变动,但其他三州的刺史位子已被盯上了。”

“哪些人在盯?”

“具体是谁不清楚。”

黄成功答道:

“但据仇士良的消息,这些人分别来自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和曲阜孔氏。”

黄成精挠了挠头,满脸疑惑:

“这才刚擢升为上州,经济还没半点发展呢,那些世家子弟就这么急着跑来喂蚊子?”

“诸位兄弟,莫要小看四州抬位的政治影响。”

王弘业转身看向黄举天,见后者点头,才对众人耐心解释道:

“我朝官员升迁,虽以门第与资历为重,但门第之间亦有高低、多寡之分。

“以五姓七望为首的世族,即便只论嫡系子弟,年复一年下来,人数也极为庞大。

“官位有限,僧多粥少。

“即便出身高门,也不过是得个入仕之阶。

“若想位极人臣,光靠门第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继续道:

“除非像李德裕那般,既有显赫家世,又有过人才能,方有机会主政中枢,执掌大权。

“依我之见,此番南下赴任雷、潮、循三州刺史的,多半是那些,在廷议‘琼疆抬位’时,恰好于长安待命的世族官僚。”

王弘业推测,这些人必然是嫡系子弟——

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并迅速抢占上州刺史之位。

至于他们的年纪,要么极轻,要么极老——

年轻的不过是来镀金,积累资历;

年老的则可能是为官一生政绩平平,想在致仕前再抬一品,为后辈谋个门荫。

除此之外,李景让还补充了一种可能:

“有人意图借此机会,扰乱新政推行,进而否定琼疆抬位之策。”

比如,中枢有高官反对琼疆抬位,便设法安插自己人南下主政,故意搅乱地方政务;

最终以此为借口,声称政策不可行,进而将其废除。

黄成效等几个心眼不多的义子,听得一愣一愣,连忙追问应对之法。

上首的黄举天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总觉得忽略了某件重要之事。’

“阿兄。”

成亮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

“我们收到的消息,要不要跟卢使君通个气?”

‘坏了!’

经成亮无意间提醒,黄举天猛然醒悟。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色复杂地看向李景让:

“先生,我们恐怕要失去卢钧这个外援了。”

在信中,仇士良只字未提范阳卢氏,很可能未与后者联手。

而从卢钧的视角来看,此前黄举天向他提出岭南大计,并委托他运作;

结果他还没出力,琼州的行政级别便已抬升——

这岂不是表明,黄举天信不过他卢钧的办事能力?

再往深处想,是否黄举天已出卖文人风骨,投靠宦官集团以换取政治利益?

闻言,李景让神色从容,抬手抿了一口茶,淡淡道:

“这有何难?你一向能言善辩,当面说服卢使君便是。”

黄举天先是一愣,随即明白李景让是在借旧事打趣,失笑道:

“先生莫要挖苦我了。”

自己并无什么“口遁”之类的神通,能够百分百说服他人改变心意。

卢钧确实是个老好人,为人谦和,善于倾听他人的意见;

但这并不意味他没有主见;

更不代表他分辨不出,来自下属一而再、再而三的别有用心。

黄举天思来想去,仍觉得琼疆抬位无法以“巧合”搪塞。

‘唉……世事难料,不可能尽如人意。’

黄举天叹道:

“也许,我们该放弃卢使君。”

黄成功忧虑道:

“义父,若卢使君因此事受刺激,上书长安请求调离,我们该如何应对?”

黄举天此前,本是希望卢钧能长久留在岭南主政;

因他是个好说话的上官,对己方行动多有便利。

眼下,岭南形势突变在即;

旨意何时抵达广州,卢钧何日便会与黄举天离心。

“强求人和,只是徒增烦扰。”

黄举天沉吟片刻,缓缓道:

“不如顺势而为,另谋他策。”

当然。

在那之前,黄举天会先抓紧时间,把藏身安南的疍民招安到崖州——

这是卢钧很早之前,对疍民许下的承诺。

说到这里,黄举天看向李景让道:

“不知先生,对下一任岭南节度使的位置,可有兴趣?”

“竖子多问。”

李景让冷哼一声。

好像他还有的选似的。

黄举天温言宽慰了李景让几句,才将今日的议事话题,转向春耕。

-

二月十三。

潭州,湘江流域。

一艘长约二十丈的福船,正缓缓驶离长沙县。

李商隐立于船头,远眺朦胧的岳麓山,脸色比阴沉的天空更加晦暗。

这时,一名豹头环眼、面如黑炭、虬髯满脸的士子,提着两只盛菜的木匣,从甲板底下上来,笑道:

“李兄凝望山岳良久,可是又起了诗兴?”

李商隐回头望去,见温庭筠正在小桌上布置菜肴,腹中顿感饥饿;

便迈步走过去,苦笑道:

“诗兴没有,冷汗倒是出了一身。”

半年前,李商隐南下柳州,探望被贬为司户参军的好友刘蕡。

途经长沙县时,他曾在岳麓山游玩,无意间闯入一家“黑店”。

当时,他并未察觉异样;

只觉得店内人多,意外频发。

事后与当地友人谈及此事,经友人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那名叫邱阳的士人,很可能与那三名伤者是一伙的;

“一份药只能救一条命”,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我李商隐无权无势,他们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戏弄我?’

带着这个疑问,李商隐再度返回岳麓山脚。

却只找到一间空荡荡的客栈。

询问樵夫后,才知道,这客栈早在十年前就已废弃。

惶恐不安的李商隐,在废弃客栈的酒旗下,以水渍写下三句诗:

“夏末山行汗透衫,宦途失意志难攀。

“施针未果心犹乱,疟疾忽临命若悬。

“三命均分情未忍,但求无愧对青天……”

写罢,他未及与当地友人道别,连夜离开了潭州。

之后的旅途中,更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生怕再遇诡异之事。

抵达柳州,刘蕡听罢李商隐的讲述,凭借丰富的政事经验,当即判断,这是朝中某方势力,在试探他的政治立场。

刘蕡进一步分析道:

“既以如此迂回的方式试探,便说明朝中有人对你颇为看重,有意委以重任。”

李商隐见好友言之凿凿,心中信了几分。

结束旅程后,他未回洛阳,直奔长安。

几位侍郎级高官,得知他入京后,的确抽空接见了他;

待发现此人依旧不愿明确站队支持李党,便再次将他冷落。

李商隐虽未谋得官职,但来都来了,只能先陪妻子过完年,再回洛阳重操旧业。

大年三十前几日。

捉襟见肘的李商隐,守在长安公廨外,盘算着找哪位熟人借些钱粮,为出嫁前生活优裕的妻子,换条新的蜀锦手帕做礼物。

忽然,新任大理寺卿崔须彀,瞧见了他,对着里面的同僚喊道:

“李商隐,开成二年进士,诗才极佳!孔贤弟得此助力,到了岭南定能压黄巢一筹!”

“就他了,还请王尚书安排关试……”

李商隐还未看清说话之人,门内便丢出一袋碎银,散落在他脚边。

“速速安顿家眷,上元节前随本官南下,不得耽误。”

李商隐连连点头,正想询问详情;

可雪越下越大,若不及时拾取,碎银恐怕会被积雪掩埋,再难找齐。

他只得单膝蹲下,左手抓住钱袋,右手在雪中摸索。

彼此间分明只隔着道门槛,他却并未将俸禄,亲手交到自己手中——

‘这算不算侮辱?’

李商隐转念一想,此人既姓孔,乃圣人之后,想必是无心之失;

甚至都不问他站牛站李,便予他官职。

称一声“伯乐”也不为过。

所以,他蹲在公廨前,拾捡自己预支的俸禄……

有什么好屈辱的?

没什么好屈辱的。

‘我不委屈。’

可当李商隐冻僵的手指,在钱袋上多摩挲几下,认出这是用最上等的蜀锦,专门裁制而成后——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比手都僵硬。

‘我不委屈。’

家世天注定,不可更改,也无力更改。

‘我李商隐坚守本心,走自己的路便是……’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

只是,风雪太大,他实在无法继续往深处摸索。

恰在此时,两名刚参加完临时关试的同龄士人,远远望见了这一幕。

他们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助李商隐刨开雪层。

临走时,杨收甚至一本正经地朝公廨里喊话,请求上官们分些炭火,给他们带回去过冬,末了还来了句:

“下官方才看见,户部杜尚书也拿了。”

里面的人听完,顿时哈哈大笑。

不仅真让他们用篓子,装满上好的竹炭;

还有一位姓郑的年轻官员,见杨收身高六尺二寸,广额深目,眉疏目秀——生得颇为英俊;

当即追出门外,直言道:

“风高天寒,君子岂可步行?”

说罢,硬是送了杨收三匹马。

杨收转手将其中两匹马,和半篓炭分给了李商隐与温庭筠。

三人由此结为莫逆之交。

不久之后,他们更是一同作为雷、潮、循,三州新刺史的佐官,一同南下赴任……

“李兄,快吃啊,菜都快凉了!”

“再等等杨弟吧。”

“别等啦,你这肚子,叫的都像是打雷了。”

“我一直想知道,温兄之作辞藻华丽,浓艳精致,为何本人却……呃,一言难尽。”

“正常,在长安还有人叫我温钟馗呢。”

“我不是指相貌,而是内在。”

“磨磨唧唧的,你不吃我吃。”

“哎哎哎,别抢啊,碗里是我的鱼!”

“哐当——”

福船三楼。

刷着红漆的精美木门,从内部猛地推开。

底下抢食的两个中年人不由抬头,互相抓着对方的筷子僵在原地。

但见一身白衣的杨收,踩着楼梯走下来,看也不看两位友人,提起酒壶仰头便灌。

温庭筠嗦了嗦筷子,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杨弟,你……该不会是被郑刺史,那个……走后门了吧?”

“第一,是郑刺史想让我走他的后门,被我严词拒绝。”

杨收放下酒壶,神情恢复平日的严肃,正色道:

“第二,船靠岸我便辞官,回长安接着做校书郎。”

李商隐叹了口气:

“都怪我,连累杨弟被此人选中。当初,就不该收那三匹马。”

却见杨收微微摇头,意味深长道:

“谁连累了谁……目前还难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