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震破山林的长啸中。眼泪这种只有弱者才会有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东都之狼的身上?!
“长枪独守?这话说的倒是动听,如今将军搂着楚道长卿卿我我,连军务都可以耽搁不管了,还记得什么大唐河山?大哥九泉之下若然有知,又会作何感想!”怨恨交加,个中更有一丝从未敢道破的妒意,姜行烈咄咄逼人道。
“七年了……行烈,你我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七年独守到底有多么煎熬你当知晓。不错,我是有负你大哥,这笔债今生今世都还不清,唯有来生,纵是肝脑涂地,必以一世相护,誓死不离!”
七年间,花暮雨流连过不知多少风月之地,也被义弟程一鸣拉扯着见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妙龄少女,有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也有英姿飒爽的江湖女侠,但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走马观花。唯独到了楚炎跟前,这马才总算是走累了,想找个可以安定的地方歇一下风浪。
可是人在江湖,哪里有能真正远离风浪的地方?这不切实际的念头,说到底也不过是花暮雨酒气上涌,沉迷不醒时作的一场美梦而已。纵迷梦易醉,终有酒醒日。
“花暮雨,我这辈子最恨的事就是当初答应了大哥永远保护你,保护这一座天策府。若不然,我早该杀了你,杀了你……”旧事不堪重提,明日无处寄望,白烛燃尽,外头的朦胧细雨已是滂沱之势,姜行烈撑起身,单薄身影歪斜倒入倾盘而下的暴雨中,凄声笑道。
花暮雨静默良久,突然收了油纸伞,往前迈了一步,与姜行烈一同立在暴雨中,沉声问道:“行烈,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在你大哥坟前你可要如实回答。”
伞柄紧握在手,花暮雨一扫往日温柔,肃然问道:“楚炎中的悲酥清风,可是你下的毒?”
“桑子对我说,悲酥清风半日以内必然发作,以你的医术,断不可能误诊。而在这天策府中,唯一懂得调配毒剂的也就……”
姜行烈后背一僵。
“只有你。”花暮雨既气且急,越想接近答案,也越想远离答案,顶着风雨一字一句逼问道:“行烈,答我!”
心头闪过一霎那的慌乱,姜行烈回头望了姜行义碑铭一眼,缓缓道:“想不到桑子这小丫头眼力倒也不错。不过可惜,也只有五分的本事。”
“你这话什么意思?!”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始终躲不过,花暮雨怒意横生,一使蛮力,手中油纸伞在泥地上狠狠钻了一个深坑,支着身体厉声问道。
“我给楚炎下的毒,悲酥清风不过是个幌子。然而里头的七日断肠散……中毒者七日后肠道粘连,呼吸渐绝,痛极而亡。”姜行烈打量了一眼花暮雨脸上的怒意,湿透的单衣往下汨汨滴着水,不惊反笑道:“我若猜得没错,他现在也该毒发了,你要还想见他最后一面,不妨赶回去看看。要是赶不上……那还真是可惜啊。”
明月圃楚炎意外昏迷,花暮雨还是惊吓多于担忧,但姜行烈如今的话则每一个字都像是捅在心头的尖刀,非要一刀刀把心头的血一滴滴放出来。
方寸大乱,花暮雨甚至理不清自己应该飞奔回去找楚炎还是先惩治眼前这个罪魁祸首,油纸伞一抽,以伞代枪,已然抵在姜行烈喉间。
“行烈……你可以恨我,你要替你哥杀我……我也……绝不会还手。可是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动楚炎!”
话到后头,已是野狼一般的嚎叫。
姜行烈与花暮雨相识七载,却也只在姜行义初逝时见过花暮雨如此失态的模样。
“所以你为了他,要杀我报仇?”姜行烈伸手扣在腰间判官笔上,雪袍墨笔雨中屹立,失神笑道:“我在你身边七年,最后竟比不上一个初识几日的人。就连大哥的情分你也不顾念了……”
“使毒杀人,何等卑劣!依军规,无论犯者何人,一律格杀勿论!”花暮雨猛地将青竹纸伞往回一收,按在身前蓄势待发,喝道:“我且让你三招,三招过后,昔日情尽!他日九泉之下,我再到你大哥面前自请管教不严之罪!”
十二
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昔日亲密无间的二人一朝决裂,便是生死相向,再无半分昨日情分可言。
姜行烈主修离经易道,花间游笔法仅习得皮毛。前三招花暮雨依约相让,可是步伐稳如泰山,姜行烈又哪里占得了半分的上风。
三招过后,更显狼狈。
花暮雨手握伞柄,横跨半步往前一刺,姜行烈乌发一甩,侧身避过。伞尖虽不似枪头锋利,但还是一下劈中了湿透的衣袖,布帛撕裂,姜行烈右臂上顿时多了血红的一道长痕,血水夹杂着雨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右手吃痛,手中判官笔一沉,姜行烈左手捂住伤口,双足一跃,一招太阴指,后空翻至身旁吊桥上。
花暮雨如影随形,一式疾紧随其后,梅花枪法虎虎生风,天策府最简单不过的一套枪法,使在花暮雨手中却是千变万化,宛有无穷魔力。
姜行烈勉力招架,墨笔翻飞,格去了青竹纸伞当面几道攻势,提笔戳穿了几个纸窟窿。
不待稍歇,花暮雨气聚丹田,浑然内劲自伞柄传来,姜行烈躲闪不及,虎口一颤,手中兵刃已然落地。
哐当一声,随着判官笔摔落的竟是姜行烈腰间双鱼玉佩。那玉佩原是姜家家传之物,到了姜行义、姜行烈二人,玉佩一分为二,兄弟各执一边。
如今一边已是长埋黄土,另一边是否也逃不过相随的命?
一番恶斗,姜行烈衣衫散乱,平日连发梢也打理得未有一分偏颇的人如今已经顾不得这些。唯独这一方玉佩,是比性命更为重要的存在,骨肉亲情的最后铭记。
姜行烈伏下身,相伴多年的判官笔视若无物,右臂上吃痛的伤也不管了,拾起双鱼玉佩细细擦拭,染了泥浆的翠玉抹得一尘不染,重放光彩。
花暮雨手中纸伞已然劈至姜行烈天灵盖一寸见上,最熟悉不过的玉佩映入眼帘,心头一乱,青竹纸伞生生僵在了半空。
……
“阿雨,我一辈子就只有两个惦念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行烈。我这个做大哥的不能亲眼看着他长大,真是遗憾啊……”
“咳,刀剑无情,如果哪天我倒在战场了,你一定要替我好生照顾他。告诉他,无论大哥在哪里,都永远爱他。”
行义,你挚爱、至亲的这个人,如今犯了无可饶恕的罪事,教我该如何是好?
“花暮雨,动手吧。”姜行烈将双鱼玉佩珍而重之扣回腰间,仰首望向花暮雨,雨水抖落在修长的眉睫上,杏眸眼波流转,宛若初见。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手中劲道只要往下一分,就是颅骨尽碎,再无生还之理。
从戎十年,沙场对敌,何等险恶的战事花暮雨执枪的手也未曾抖过半分,然而如今,看着这个亲自保护了七年的少年,握着青竹纸伞的手竟有一分止不住的颤。
人之将死,暗埋多年的不该有的念也无谓再作隐瞒,姜行烈直勾勾盯着花暮雨,眼神越发的有几分痴怨,这是平日绝不敢让花暮雨洞察半分的痴怨,断续问道:“花暮雨……倘若你我……相识在大哥之前……今日……是否……”
被那双满载哀伤的眸子逼视得心头一痛,花暮雨一霎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个身为医者的少年竟然会向楚炎下毒,或许有些事情他应当早一些明白,一切也就不必弄至如斯境地。
花暮雨默然不语。
“也许……也罢……”
姜行烈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也不再有不应有的期盼,闭目待死。
“行烈……”花暮雨终于低声叫唤了一声,语气间尽是温柔不舍,手中伞柄力道却是越握越重,呼吸渐促,骨节爆裂声清脆响起。
既然是自己亲手保护的人,那么最后一次的保护就让这一切结束得痛快吧。
风雨交鸣,青竹纸伞蓄力挥至半空,眼看就要劈将下去,以命抵命。
“住手!——”
一声惊雷夹杂着一声疾呼传入耳中,朝思暮想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吊桥另一头气喘吁吁赶来了一高一低两道人影,高的那个身着湛蓝道袍,头顶莲冠,竟是本应毒发身亡的楚炎。至于矮的那个当然是花暮雨的宝贝妹妹桑子,两人各打了一白一黄两把油纸伞,跑得太急,均被骤雨打湿了半身。
“楚炎?!”花暮雨与姜行烈闻声回头,一个是既惊且喜,一个是半惊半疑。
眼见二人安好,楚炎总算舒了心,举着伞,温柔一笑。
“我没事,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