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那双白底黑布鞋冷漠地消失在远方,仅余一声低叹长伴佛号悠悠。
道虞的师父是浩气盟军师瞿季真的挚友,而道虞颇有一技之长,与瞿季真亦是相谈甚欢。白瑾心中怒气再多,总不能当真把道虞一剑了结。而道虞那番占算的本事,与恶人谷对阵之时也的确还能应验上几分。
这般一来二去,道虞便成了白瑾在浩气盟中惹不起,躲不开的一大麻烦。等到白瑾升任开阳坛坛主时,道虞更是请旨自入开阳坛,二人从此擡头不见低头见。
这可当真是一边厢的善哉善哉,另一边厢的呜呼哀哉。
“白坛主的戾气几日不见又显重了几分,不如少修剑法,多与贫僧问佛论道,何其惬意。”道虞生就一张国字脸庞,年纪虽与白瑾相若,看起来却要老气横秋许多。
“你何日肯从我开阳坛中自请出籍,我便最觉惬意不过。”夹过碟中最后一块桂花糕,白瑾冷声道。
“贫僧当日曾斗胆预言,白坛主、苏主事此行大抵会遇着些麻烦,今日看两位脸色,恐怕是八九不离十。”道虞虽说相貌平平,但也算是敦厚老实,奈何每次说出的话总是教人不痛快。
“大师慧眼,素闻大师精于卜算之术,不知可否为月容算上一卦?”苏月容少遭道虞滋扰,对道虞仍是九分的敬重,问道。
“此事……还恕贫僧无能为力。”佛珠一转,道虞闭目摇头。
说来好笑,道虞在其他人面前,并不是有求必应的善人,唯独他有心施恩的那个人,永远将他的好意践踏在云泥之下,不曾正眼一顾。
“聚散离合,乃是人之常情。尘俗纷扰,皆作镜花水月。贫僧,仅可言尽于此。”这一番话算是答了苏月容的问,道虞目光依旧停留在白瑾身上打转,欲言又止。
方才退下的蓝衣少年又一路小跑折返到了湖心亭中,双手捧着一个托盘,禀道:“坛主,您方才命厨房做的烤全鸭好嘞!”
枣红色的果木烤鸭热腾腾地冒着烟,外焦内嫩,脆皮油光可鉴,肉质肥嫩鲜美,一旁配着素饼与蒜泥葱段、黄瓜小条、红萝卜丝,还有一方小瓷碗盛着佐食的甜面酱。肉香四溢,汁水横流,只要看上一眼,嗅上一口,就绝没有不被引诱的理。
“容容,吃肉——”美食当前,谁还愿意与那朽木和尚纠缠,白瑾举箸邀道。
“善哉,白坛主如此好客,贫僧也就不客气了。”
道虞搁了禅杖,往一旁石墩上一坐,硬是横在白瑾,苏月容二人中间,自顾自地取过素饼,驾轻就熟地涂上甜面酱,蘸着配菜脆鸭皮大口开嚼。
道虞身上披的是真袈裟,头上印的是真戒疤,而今口里吃的,还是真鸭肉。一旁的蓝衣少年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道虞嘴里塞着裹好了的面饼,含糊不清地仰头一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吃肉,吃肉!”
二十一
白瑾被道虞缠得不可开交,花暮雨一边也同样不得清闲。
花暮雨、程一鸣二人初至浩气盟,需要探听询问的事自然极多。日间叶柯、齐志北共赴饮宴,四人在酒席上边喝边聊,偶或也追忆些昔日天策府的军旅趣事,几埕酒下肚,尚未尽兴,已是暮色初临。
毕竟不是出身军营的人,没有灌酒如灌水的习惯,叶柯双颊发红,上一刻还在逞强倒酒,下一刻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宠溺地揉了揉叶柯滚烫的脸蛋,齐志北抱起醉死的人,先行告辞。紫竹苑中,只剩下花暮雨与程一鸣二人。
花暮雨酒力自然不止区区几埕,然而连续两日的开怀畅饮,多少也有几分吃不消,回至房中掩上门扉,里衣也懒得换了,七歪八扭地醉卧在红木雕花大床上。
叶柯那只小鸡崽子算不上可爱,但是看齐志北那副眼里心里处处都写满“鸡崽吾爱”的模样,还当真有几分欣羡。
倘若楚炎也在自己身旁,如今半醉微醺,倒在怀里的就该是那个温香软玉的少年,而不是冰冷厚重,了无生趣的棉被了。
唉……明日再修一封书信到华山,聊解相思之苦吧。
花暮雨躺在床上混乱想着这林林种种,正是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听得房门“呀”地一声推开了。
应声看去,那个连敲门也省了的人果然是自己至亲的二弟,程一鸣。
程一鸣身形与花暮雨相若,只是生得稍为瘦弱几分,眸子里的神色也没有花暮雨那般锋利如刀,眉眼都很清澈,若是脱了军服,反倒更像书生,怎么也看不出是个投笔从戎多年的人。
花暮雨从军第二年就与程一鸣歃血结为义兄弟,除却姜行义外,向来是军中最为亲近的人。行义亡故后,更是情同手足,生死不离,两个人都将对方的生命看得比自己更重。
“大哥,起来喝了这一碗醒酒汤吧。”程一鸣双手捧着汤碗,体贴坐到花暮雨床沿。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竟有些异样的熟悉,花暮雨眯着眼起身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温热酸甜的味道直灌入喉:“是……八珍醒酒汤?”
“嗯,行烈走之前,在我房中留了一堆为你开的方子。我知你性情刚烈,说一不二,但咱们兄弟的身体可是为征战沙场留的,马虎不得。既然你撵了行烈走,那总得自己好生保重。”
花暮雨苦笑,默默将与昔日味道无异的醒酒汤仰头喝尽,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也不知道行烈如今怎样了,他自幼钻研医术,武功平平。一个人江湖漂泊,只怕会受人欺侮。”
“这么多年了,大哥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性竟还是和从前一个样。”
“罢了,休得再提。”
程一鸣坐在床沿,眼看花暮雨一碗醒酒汤灌完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大哥……你左心房开外三分的旧伤还痛么?”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你我兄弟之间没有说不得的事。”
花暮雨下意识地隔着外衣摸了摸程一鸣提到的那个位置,那是一道极深的伤疤,稍偏三分则足以致命。即便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沙场鏖战仍然时不时地牵动旧患,痛彻心扉。
再痛,本也不过皮肉伤。然而真正痛的是,这道旧伤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当你全然不设防地信任一个人时,遭受彻底的背叛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当年我让你不要轻信白瑾,你偏不听。去年我让你不要碰白瑾的师弟,你还是不听。似你这般一意孤行,好了伤疤忘了痛,我还有什么可说的?”程一鸣虽是花暮雨二弟,教训起花暮雨来,却俨然是长辈的范儿。毕竟还能让花暮雨悉心听教的人,除了几位公务繁忙的大统领外,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只余他一个。
“白瑾这一剑,我这一生都不会忘却……”旧伤仿佛又有几分隐隐约约的痛,花暮雨眉头紧锁:“但是我与白瑾的恩怨,楚炎并不知情,你无谓迁怒于他。”
“更何况,那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陈年恩怨,今日再来争论谁是谁非,有什么意义?我如今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白瑾与浩气盟内鬼一事,到底有无关系。方才我在酒宴上试探过志北与叶柯二人,依他们的说辞,白瑾为人性情乖张,于浩气盟内却并无不妥之举。白瑾为人城府极深,想要查探出证据并非易事,切勿打草惊蛇。”
昔日白瑾与花暮雨一个在华山,一个在天策府,恩断义绝誓不相逢也不过是一转身的事。然而当下紫竹苑与兰亭书院不过几步之遥,程一鸣不由忧心叹道:“陈年恩怨?你也知晓白瑾性情,只怕就算你豁得下胸口这一道伤,他也未必愿意。错本不在你和他,上一代的恩怨,怎么偏生落到了你们头上……”
花暮雨半卧在床上,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打断话唤道:“一鸣。”
“大哥?”
“你替我修书一封相约,我要与白瑾单独见一面。”
“大哥你……”程一鸣半是惊疑,半是不愿。
“我要去问白瑾借一个人。”回话坚定得没有半分商讨的余地。
为了这个人,即使再有千百个不情愿,明知道前路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只得毅然前行。
三日后,落雁城北,云来茶肆二楼。
茶肆地方不大,二楼不过三五张茶桌,花暮雨事前向老板打点过银钱,此时便再无闲人纷扰。
茶肆外,身着宝蓝云纹锦袍的人负手而立,擡首打量了当空艳阳一眼,距离相约之时还要早半个时辰。
墨履踏在木梯上,“咚、咚——”沉闷的脚步声极有节奏地一下接一下在楼间回荡。
“哗——”不远处传来了相和的声音,酒水倾斜,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