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清响。
墨履终于踏在了二楼陈旧的老木板上,倒酒声也蓦然停了下来。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窗外映照入来的日光,暖融融地打落在二人身上,似乎想要融化这无形的冰障。
“久违了,开阳坛主。”终究是先邀约的人开了口,勉力挤出一分笑容:“坐吧。难得故人相见,坛主总不会想站着吃完这一顿饭。”
白瑾伸手一扬锦袍下摆,翩然坐在花暮雨对头,目光在简陋的茶具木碗处流离,徘徊了许久方慢慢擡到花暮雨身上,从那件染了洗不褪的血迹的赤色铁甲一直细细打量到棱角分明的脸庞,唇角突然意义不明的往上扬了一扬:“这些年来,摇光坛主似乎过得不容易。”
“侥幸还没有死,你一定失望得很。”花暮雨笑意也舒坦了几分,摇了摇桌上茶壶,替白瑾倒过了一碗温茶:“月鸿仙泉泡的蒙顶石花,我记得你身体不好,自幼喝不来酒,那就以茶代酒,小酌几杯吧。”
“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此茶与昔日故人相逢,倒也是别有一分风味。”白瑾举杯轻呷了一口,茶叶新绿,茶温适中,茶味正浓,也难为那个平日只爱大碗喝酒的人费心了。
心头不经意间晃过一丝茶温,但下一瞬,便又平复到了往日寒意如冰的温度,白瑾搁了茶碗,淡然道:“浩气七星坛主,每日都有忙不完的公务。摇光坛主今日相约,想必不会是为叙无聊的旧。那么,不妨开门见山,有事且说吧。”
“想不到你的性情倒是比过去痛快了许多,”花暮雨仰头饮了半碗灵溪酒,一掷空碗笑道:“不错,你我早已恩断义绝,又岂有旧情可叙?我今日来,是要问坛主借一个人。”
“哦?我开阳坛中竟有摇光坛主如此器重之人?”白瑾身体往前倾了几分,饶有兴致问道。
“那个人如今不在开阳坛中,但却非得开阳坛主首肯不可。”
“是谁?”除却好奇,还有一丝道不明的思绪在心头一抹而过,白瑾自斟了半碗蒙顶石花,伸手晃了晃茶碗。
“楚炎。”
白瑾脸上笑意闻言一冷,随即重新勾起的已是阴寒的弧度,话语如冰:“我开阳坛中若有摇光坛主相得中的人,大可随意遣去。唯独楚炎,就算是盟主亲自点的名,也绝无相让之理,还请坛主尽早打消这分心思吧。”
“这几年来,你将楚炎困在华山阻他投奔浩气盟,我且不说——如今我与他诚心交好,你又一意孤行处处为难。世上岂有你这样当师兄的理!”花暮雨毫不相让,语带怒意争道。
“诚心交好?……哈,有趣!有趣!”白瑾讥笑之色更盛:“花将军这些年来诚心交好的人难道还嫌不够?非要搭上区区师弟一个,是想败坏我纯阳名声,还是换个法子向我白瑾问罪来了?”
“白瑾!你我恩义既绝,昨日恩仇便如隔世云烟。我与楚炎既是两情相悦,如何容你出言相辱!”花暮雨伸手猛一拍桌,额上青筋隐现。
“便是你诚心交好,又如何知晓我师弟对你定是诚心?华山终年积雪,赏雪久了,难免有些无聊,偶或尝一下风雪外的味道,也无不可,只怕,不是长久之道罢了。”许久没有见过花暮雨盛怒的神色,白瑾把玩着对头人难得的怒意,风轻云淡笑道。
“白瑾你——”
“白某身乃修道之人,将军点的那些酒肉饭菜想必也吃不惯。就此谢过将军清茶美意,先行告辞。”白瑾拂衣而起,丝毫不顾后头人已然气得一脸要动刀子的模样。
“还有一件事,顺便知会一下摇光坛主。开阳坛自我继任后,副坛主一位悬空至今。因为那个位置虽说非轻非重,在我心中,却仅有一人得以胜任。那个人,就是楚炎。”宝蓝人影悠悠转头,不紧不慢地扔下最后一句话。
“咚、咚——”脚步声极快地沿着木梯扬长而去,只剩下后头气不打一处来的人。
“砰!”最后这一下,是酒埕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声。
二十二
室内香炉金鼎燃着安神定气,驱寒益健的月支香,半开的六角菱花窗外是一条澄澈若无物的清溪,潺潺流水绕过别院,往后山密林茂竹处奔涌而去。
书房内除了月支香还夹杂着一股浓郁的墨香,一方莲花座的端砚盛着新磨的玉泉墨,白瑾单手提笔,狼毫在玉版纸上悠悠打转,许久才落下半点笔墨。
外头有轻盈脚步声循着流水声而来,清甜的嗓音随着几声轻叩门扉响起:“开春新酿的百花蜜,开阳君可要尝尝?”
馥郁香气流泻,温热的百花蜜汁搁在案头。苏月容凑过头看了看白瑾正在写的生宣,上面是两行篆体,清秀隽永,工整圆润。
“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苏月容出身富贾之家,幼时喜爱文墨,读了不少诗书,依稀还辨得出纸上墨迹未干的字,侧着头念出了声,好奇向白瑾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写这两句?”
“无他,不过随手所书而已。”白瑾洗净笔置回乌木笔架上,伸手执起玉版纸一角,一扬手竟就将方才写的字揉作了一团,掷在墙角火盘中,霎时烧了个清光。
白瑾取过碗呷了两口百花蜜,却没有多少品尝的意思,转身问道:“容容,上回交付你办的事,如何了?”
“我派人在驿站里打听过,自花暮雨入浩气盟以来,一共送过三封信,除却一封送往天策府外,另外两封的收信人都是楚炎。”苏月容禀告完事务后,伸手从怀里又掏出了一封信:“至于你这封信,该看见的人已经看见,如今可以完璧归赵了。”
白瑾带笑接过鲤鱼形的信封,上头用正楷写着寄信人与收信人的名字,分别是华山纯阳宫楚炎,浩气盟开阳坛主白瑾,分明是楚炎的字迹无异。
白瑾拆了封条,从里头倒出来的却是几张上下一空的白纸,一张一张的随着封套落入了火盘中,落得与方才字墨一般的命运。
“你吩咐的事,我可都办妥了。如今,你总该告诉我打的是什么算盘了吧?”苏月容轻撚发梢,看着火盘里一切都化了灰烬,问道。
“不过是想到了些有趣的报复法子,总比刀剑相向,你死我活来得有意思。”烧罢那一封空信后,白瑾的心情似乎愉悦了许多,不着边际地笑着称赞了几句花蜜清润甜美,苏月容新换的玉翅步摇婀娜多姿。
苏月容抚了抚新月髻上插着的青玉步摇,柳眉微蹙:“你的心思便是不说,我也能猜到八分。然而毁人姻缘终究是件阴损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白瑾闻言不屑冷笑:“姻缘?只怕是孽缘吧。”
“……也罢,倘若换了别的人,我定然不会替你为虎作伥。可这回偏生是花暮雨,我的心思竟和你一样。”苏月容纤足在书房内来回踱了几圈,轻叹出一口气,思绪百转。
“怎么,你与花暮雨也有过节?”白瑾靠在后头老藤条编的摇椅上,单手支着下颌问道。
“你可还记得,我在七秀坊内有一名相熟的师妹,名唤芝荷。”苏月容坐在白瑾对头的高椅上,遥遥忆道。
“芝荷她出身扬州风尘,但是品性高雅,坚贞善良,平素很受诸位师姐喜爱。当年她身陷烟花之地,幸蒙一位相熟多时的恩客出手相助,方脱离了火坑,转投七秀坊门下。”
“芝荷时常对我们说,那位恩客曾经对她许诺,待她在七秀坊习得些许傍身武艺后,便回来娶她过门。那时候,她水灵的眸子里总是满载的期盼与幸福,不知道羡煞了多少秀坊的姐妹。”
“不错,可以全心全意地思慕盼待一个人,的确是世上最为快活的事。”白瑾撑着腮在一旁倾听,突然接了话。
薄唇划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锋利的眸子随即淡淡闭上了:“只不过这样的快活,当真是愚蠢而脆弱不堪。可笑,可笑啊。”
苏月容惋叹着点了点头:“后来,芝荷终究也没有等到那个人。她找他找了很久,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又求了很久,回到秀坊的却还是只有她孤零一个人……之后过了没多久,芝荷就终日疯疯癫癫的,最后也不知道是自己寻了短见,还是失足坠了水,总之是长久的与瘦西湖作伴了……”
“那个负心汉的名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白瑾伸指徐徐轻扣藤椅把手,腰间拂尘垂至地面,替苏月容补上了那个名字。
“花,暮,雨。”字字冰寒,再无落墨时一息尚存的半分缱绻之意。
二十三
开春后,天气渐暖,每年春意盎然之时,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