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到房里,本说是明早走,今日歇一日,老天晓得他们打算,风沙便下来了,将小小客栈围在沙尘走石之间,门窗都用木楔子压严了。
原本要走的也走不成了。
姜百里与唐逢春关在屋里,桌上摊一块不知什么皮画出的地图。
“扶州城里花二十个铜板买来,想必人手一份。”姜百里道,“还熏焦一块角,倒是用心。”
“弄得旧些……”唐逢春道,“好好一张藏宝图卖得这么便宜,悲问抄卖得多少价钱?”
“唉,不懂得买卖,好好一门生意毁了。”姜百里道。
“换了你怎么做买卖?”唐逢春问。
“这里。”姜百里将手点到图上藏宝之处道,“图只能有一张,这处要涂花了,丢到街上乞儿手里,过个把月,寻一个富家公子,将图买来……”
“如此传出去,富家公子日子便不好过了。”唐逢春道,“抚水刘家,便是你定的人选罢?”
“刘家公子跋扈张扬,家境殷实,又是世代习武,与朝廷也有连黏……既是庙堂表里,又是江湖外中,只是刘家的老爷……”
“刘镜人。”唐逢春道,“败在他手里的高手不少,只是掌上明珠刘绮突逢变故,性情大变。”
“是,若是独子贸然拿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旧皮画,道是悲问抄下落,定起疑心。”
“若不愿再入江湖……”
“丢出去也情有可原。”姜百里道,“但他不会。”
“哦?”唐逢春问道,“何以见得?”
“你可知这悲问抄玄妙?”姜百里问道。
“摩迦高僧毕生心力,血书佛说大乘无量寿,说是又与人传无量寿经不同,字句有差。”唐逢春道,“有人参悟其中蕴绝世武学精妙或前朝珍奇宝器,得之可取天下。”
“还有一道。”姜百里道,“刘镜人定会想将它占为己有的定数。”
“起死回生。”唐逢春道。
“逢春果然聪明。”姜百里笑道,“听来同笑话一般,但他痛失爱女,怎会放过这一丝一毫的机会。”
“是当真能起死回生?”唐逢春笑问道。
“假的罢。”姜百里笑道,“……若是当真,你可要拿去救你的阿辞?”
“若是真能活死人肉白骨,我便要私盗去了。”唐逢春不笑,只盯着姜百里瞧,话语里肃然几分。
姜百里看他面目时日一久,不但不生厌,反倒越看越欢喜,将唐逢春一把拉了便吻,唐逢春两条胳膊被他紧紧箍着,勒得难受,任他亲了一阵便运功将他震开了。
“真话。”唐逢春喘着气笑道,“若是起死回生是真,我说不定真杀了你抢了经书去救阿辞……此时我是你最亲近之人,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你要便拿去。”姜百里笑道,“我送你。”
“不骂我始乱终弃?”唐逢春道。
“若是你阿辞死而复生,大不了做个小。”姜百里死皮赖脸,“若是你不肯要,我也不学秦佩,只日日到你窗外去写血书……”
唐逢春听了低头笑一笑,凑过去到姜百里嘴上亲一记,拿手拍拍他脸,道:“不叫你日日窗外写血书。”
“悲问抄若是真……”姜百里被唐逢春这一下亲得受用,便坐到那图前道。
“是真如何?”唐逢春道,“生死有定数,天命不可违,一卷经书就要逆天命而行之,未免太小儿作戏。”
“不救?”
“不救。”唐逢春道,“都入土为安了,莫去扰她。”
姜百里晓得他看来豁达,卫辞音容梦里袅袅姻姻,比之魂魄,来去自如。
“蒿里凄冷,改日烧些纸钱去。”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笑一笑,走到那图前去:“这图是真是假?”
姜百里道:“图是真的,这地方却是画错了。”
“既是真图……”
“漠里地方虽大,要探全也不难罢?”姜百里道,“一张地图还能有假?”
“若是画对,这地方在何处?”唐逢春道。
姜百里挑一挑眉,手指圈划一块道:“这一带罢,再细便不知了。”
唐逢春将地图一卷道:“去了再说,一寸寸寻,总不会寻不到。”
“有没有想过……”姜百里道,“若是隔墙有耳?”
唐逢春收地图时便刻意弯腰到姜百里耳边:“正是给他们听的。”
姜百里了然,便笑了。
客栈里鱼龙混杂,不论哪里的人马都不敢贸然动手,否则正给他们铺路逃出生天。
第九宗同郭霖二人在客栈里歇着倒好,谈天描眉,还多几分事做,小夫妻两个厅堂里走去,还有人艳羡。
姜百里看在眼里道:“扶州城里我二人的做法,她们这回倒是占全。”
唐逢春修他机关边道:“你要是不情愿,我给你易容,颟顸扮个高大女子。”
姜百里想一想,终是摇一摇头道:“不了,吓着人便成冤孽了。”
“不信我易容术么。”唐逢春道。
“哪里,是不信我做戏分寸。”姜百里道。
一日过得快,转眼便要到夜里,姜百里不去自己房里,唐逢春房门里进出。
“早知你们争朝夕,片刻不得分,我便少出一间房的银钱。”第九宗看在眼里便笑道。
“小少爷不是银钱管足么?”姜百里笑道,“一间房摆行李,正好的。”
第九宗钱袋子绑在腰间,仍翻一翻眼:“行李金贵啊……”
四人便都笑,同桌吃酒吃菜。
丁济见了姜百里仍是每回都要说几句话,本是今日要走,也同他们一道困到了明日。
“是我们叔侄二人有缘啊。”丁济道。
“有缘。”姜百里道,“丁伯伯事多压身,这一日要耽误不少罢?”
“耽误不了多少。”丁济答,“同贤侄多谈一日,也好,也好。”
姜百里心里道半点不好,嘴上说:“好,同丁伯伯说话,总是醍醐灌顶。”
唐逢春在一旁喝茶,把笑意同茶水一道咽进去。
到入夜,姜百里仍是往唐逢春房里走。
“一张床。”唐逢春道。
“昨日不也……”姜百里答。
“昨日是昨日,睡得腰疼。”唐逢春道。
“正好。”姜百里道,“我学过一些……”
“不嫌挤就上来。”唐逢春道,外袍也未脱,便躺在榻上阖眼。
姜百里也上床去,二人和衣睡,被褥稍稍搭上一些。
容两个大男子,转个身便要擦碰,姜百里索性伸手将唐逢春搂着睡,唐逢春眼也不睁,摆明是任他去,姜百里便再贴近些,睡了。
道第二日,风沙停了,四人便又要上路了。
唐逢春将一卷皮纸丢给第九宗,叫她算路,第九宗道:“你二人昨日房里看许久,你难道不算?”
“算是算了。”唐逢春道,“你再算算,我安心些。”
“最快六日。”第九宗道。
“还是六日?”唐逢春问道。
“唐大哥,你说是三日便是三日,我算来是六日,若是估错,便是你这师父当得差了。”第九宗笑道。
“是六日。”唐逢春便笑了。
第九宗心里便松一口气。
唐逢春换了马,赶上前去了,第九宗仍在后头。
郭霖小声问道:“你方才慌什么?”
第九宗道:“唐逢春在考我,我未出师呢。”
说的唐逢春,未叫唐大哥,郭霖心里考量一番,不再开口。
“我们出了客栈,少说三拨人马跟着。”姜百里道,“甩得掉?”
唐逢春便笑了:“甩得掉。”
唐逢春前头引路,走得路奇怪,不走脊上,向低处走,四人骑马,走得不易。
便比先前更慢许多,跟来的人虽藏得好,却藏得近了。
姜百里将马缰引一引,横到唐逢春马前道:“足了。”
唐逢春挑一挑眉:“急什么?”
姜百里便答:“再缓下去,马尾巴要被摸去了。”
唐逢春便自马背上行囊里取了千机匣道:“早了,马尾巴也要被摸去,急什么。”
说罢一支弩箭飞窜而出,牵出一条绳来,直直射到去路一侧沙脊里。
“走!”唐逢春大喝一声。
四人立时驱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唐逢春弩箭所牵绳索便被这马匹拖得前滑,沙里拉出一条长疤来。
愈走弩箭便愈深,直没入沙中数尺。
三拨人马见他们行疾,便也快马加鞭赶上前来。
姜百里马匹似是无力一般跟在最后,眼看便要走不动,追兵里头一个将要赶上他,忽而姜百里手里银光乍出,皮肉割裂声响,马匹受惊而走,沙里躺一具死尸,半边头颈连身,血汩汩直淌。
追兵不过十尺,姜百里将马倒赶,自马上飞身而起,将唐逢春沉到沙里重绳以刀背一挑,黄沙骤起,直牵出数丈,马匹被飞沙迷眼,霎时全惊得四蹄乱蹬,许多便陷到沙里走不出来。
十几人被沙尘刺得目不能视,姜百里身形隐去,更瞧不出身在何处。
混乱里,有聪明人慌忙下了马。咬开水囊冲眼,甫一睁眼,却见姜百里一张面孔近在咫尺,登时大叫起来,姜百里一笑,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唐逢春与第九宗郭霖三人行了半道,将马赶得慢些,姜百里便自后赶来了。
“甩开了罢?”唐逢春问道。
“甩开了。”姜百里道。
“可有留报信的?”唐逢春再问一句。
“……哪还敢。”姜百里道,“上一回算计吃多少苦头。”
唐逢春便笑一笑,赶马而走。
跟来的人除了,马行道又被唐逢春做了手脚,接下来这一路当是平顺,无后顾之忧了。
姜百里满身血迹,唐逢春将一袭罩袍扔给他,若是路遇真行商,把人吓出好歹便不是乐事了。
“要见林了。”第九宗道。
唐逢春点一点头:“走快些,让马歇一会儿,喝点水。”
“要快做什么。”第九宗道,“茫茫大漠里,追兵被唐大哥引去错道,寻不到我们的,不如当赏景。”
“马匹不比橐驼。”唐逢春道,“看看你那匹。”
姜百里裹了罩袍热得很,身上又沾血,也巴不得早些到林里湖水洗一洗,便道:“走快些吧,听你唐大哥的。”
第九宗便笑道:“你自然听我唐大哥的了。”
姜百里道:“先前怕我给人夺室,现下又不认了?”
“认。”第九宗道,“要我改口唐大嫂么?”
“快走吧,你愿叫,我却还听不得。”唐逢春将马鞭一扬,直打到第九宗的马屁股,马受了这一鞭,便猛地带着第九宗向前疾行。
唐逢春大笑出声,也赶马追上去。
姜百里与郭霖见此情形,也只得扬鞭赶马,去追第九宗与唐逢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