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将马赶得快,第九宗不错断,到了漠里一片湖边,将马栓在一边饮水,姜百里脱了衣服跳下湖去,郭霖便转身避嫌。
姜百里道:“阿宗,你也转吧。”
第九宗便笑一笑,道:“姜大哥怕羞么?”
“是,怕羞得很啊。”姜百里抹一把脸道。
第九宗便转过去同郭霖说话了。
唐逢春坐在湖边,漠里野草生得低矮,成片趴在沙上,将湖边围出一圈来。
湖也不深,同个浅水潭子一般,姜百里洗一洗,见唐逢春想事,便蹚水到他面前。
“洗干净了?”唐逢春问道。
“你看看。”姜百里笑道,把精壮半身往唐逢春眼前凑。
唐逢春看一眼道:“再去搓搓泥吧,行这一日也要捂得发臭。”
姜百里答:“是要臭了,不如你一起洗洗?”
唐逢春道:“免了。”
姜百里却伸一只手来拉他:“唉,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洗一洗干净些也好。”
唐逢春把他手拨了站起来要走,姜百里又伸手自后拉他一把,唐逢春一步未才稳,一脚倒退滑下湖里去,啪地一声,背脊摔进水面里,湿了大半身。
唐逢春:“……”
姜百里站着笑得得意,伸手去拉他起来。
唐逢春握到他手,眉头一挑,一把把他拉下来,手腕一动,将姜百里往水里按。
“不是问我干净没有么?”唐逢春道,“莫客气,便帮你一帮。”
姜百里水里咕噜一会儿,忽然没了声息。
唐逢春把手松了,也不顾姜百里头仍沉在水里:“沙里水浊,等到了前面小栈还是要换些水来。”
姜百里不应,在水里浸着。
“淹死了?”唐逢春问,“唉,命里克那什么……”
刷地一声水花溅起,姜百里将起身一刹手上动作极快,一把将唐逢春一手制住,半个人压在水里。
“还舍不得死。”姜百里笑道,松了唐逢春手腕托住他后颈,二人便湿淋淋地在水里互相搂抱着亲吻,第九宗回头看一眼,又无奈转回去。
二人分开时唐逢春将姜百里推开一些,姜百里赤裸上身,方从水里出来零零散散挂着水珠,这副莽人模样,又晒得黝黑,相貌却还是极其英俊,双眉浓黑,看来些许凌厉,是一对剑眉,唐逢春一细看,眼睛里的半点靛色又泛出来,鼻梁高挺,眼窝陷得深一些,看来便有点异邦人模样,嘴唇倒是不怎么显锋芒的,笑起来还带几分稚气。
“仔细一看……”唐逢春道。
“是不是觉得我相貌还过得了眼?”姜百里问。
“是。”唐逢春拍一拍他的脸道,“不错。”
姜百里笑一笑,刚要说话,忽然唐逢春一把勾住脖颈将他拉下,手里瞬时便是三支毒镖击出,将身拍水而起掠上岸去。
“阿宗!”唐逢春叫道。
从稀疏林立忽然钻出几十人来,唐逢春三镖都打在头一个人身上,转睫毒发倒地,后来之人却不同,身着软甲,不知什么东西制成,脸面上亦有所覆,唐逢春毒镖出手竟都被挡下,不得已发出细如牛毛银针来,暴雨梨花漫天纵出,这才得手一回。
姜百里衣服也来不及穿,只飞身抄了双刀便向敌阵里掠去。
烈日当空,三毒五欲皆沉,姜百里以快驭刀,登时将对面杀得乱了阵。
第九宗握了重剑,当空一跃,竟力比撼地,重剑扫出剑气轰然嘶鸣,重伤四周杀手一片。
“不要恋战!快走!”唐逢春跨上马回头大叫道。
第九宗与姜百里应声自敌阵飞出,翻身上马,马肚上双腿一夹,四人驾马绝尘而去。
身旁尽是黄沙,退与不退看不出几分差处来。
四人一路飞驰,身后倏然传来呼呼风声,唐逢春头也不回大喊道:“弃马!”
几十支箭矢破风而来,四人甫一离马鞍飞身纵起,便见方才乘着四匹马悲鸣几声,被数箭所伤,倒地血流不止。
未得空闲,又是一阵箭矢射来,唐逢春将机关翼收起,只用本身轻功飞快奔走,一面闪身避开将要触到他的箭身。
姜百里在最后,一手横刀,轻功掠地时将刀抵挡几枚,箭矢密集,稍有疏漏一支便要扎到他肩头,唐逢春凌空横走一步,一手握住箭身道:“小心,箭头有毒。”
说罢触地双手散出满地机关毒刹,布出数道死关,一定一合间箭阵又至,唐逢春足间一踏,再次腾身跃起。
再逃出百丈远,而后突然是惨叫连连哀嚎一片。
众人心中一松,唐逢春却道:“莫停,不知还有多少。”
只好再提气起力,使轻身功夫走。
漠里荒凉,途经无一处房屋,使轻功连个借力处都无,格外费力气。
到唐逢春擡手止步,四人都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姜百里和唐逢春稍好一些,第九宗又比郭霖好一些。
“……唐大哥。”第九宗边喘便道,“跑了这么远,应该不会再有……”
唐逢春摇摇头,将腰间水囊开了,灌下几口水道:“不知,或许还有。”
“还有?”第九宗道,“跑不动了。”
“逃命哪有逃不动的。”姜百里笑道,上身仍赤着,郭霖方才扶着膝喘气,擡头一看又转过身去了。
唐逢春笑道:“一会儿寻到栈里人家,你还是先寻件衣服穿上罢。”
没了马匹,四人歇一阵又要靠双脚赶路,逃命逃得疲乏,再走真是苦不堪言。
唐逢春认出去处来,第九宗道最近的客栈还有少说十里。
唐逢春将郭霖包袱一并系上,看一眼第九宗道:“十里便走不动了?”
第九宗笑道:“走得动。”
面上疲态便是显见。
姜百里将第九宗包袱系了,隔皮一摸道:“果真是财不露白……”
第九宗便道:“自然是要备足,这一路吃喝,你当唐大哥出得起么?”
姜百里便笑笑道:“我出得起。”
第九宗哦一声:“你出得起也是你同唐大哥,我们沾不上光。”
唐逢春便道:“正好,若出得起,这几日银钱算一算,喜钱还未给。”
姜百里道:“现下身上没有,改日再说吧。”
到客栈已将要入夜,四人小心不敢住店,吃一顿饭,姜百里寻了一身衣服穿,虽粗布麻裳,腰带一束便也显得精神,凑合一些。
“阿宗,郭姑娘,今夜露宿,你二人可还……”唐逢春话未说完,被第九宗断去了。
“当寻常娇滴滴大小姐惯养么?”第九宗笑道,“我二人无妨。”
“自然不把你当寻常大小姐。”四人全知底细,唐逢春便也不避讳,笑道。
第九宗晓得拿她打趣,也不气不恼,做出无奈模样道:“唉,唐大哥是把我当小徒儿看的,还要罚扫庭除。”
四人便都笑了。
小栈不远便有石壁,平地里竖几余枯枝,四人在石壁后将就一夜,天明便启程。
自然是牵了马的。
有了马便轻松许多,歇了一晚气力也养回一些,再赶路便轻几分。
唐逢春与姜百里两匹马走在前,郭霖与第九宗便走在后
“姜百里。”唐逢春道。
“嗯?”姜百里应道。
“早先丁济给你的母亲遗物可还收着?”唐逢春问道。
“收着。”姜百里道。
“嗯,拿出来,我看一看。”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自不离身的小囊中取出玉镯来交给唐逢春。
唐逢春接了,在手里掂一掂,再对日看一看。
“怎么?”姜百里问。
唐逢春随手把镯子丢回给他,姜百里稳稳接住。
“我看看成色如何。”唐逢春道,“离了阿宗还可换些盘缠。”
姜百里一听便知他随口胡诌,神情却偏偏十分严肃,唐逢春心里总是自有打算,他也不多过问,便笑一笑道:“你做主,既然是我母亲遗物,到底也是要给你的。”
唐逢春闻言笑一笑:“幸好这玉镯看来色润,值钱东西,不然只这么一件,我岂不是亏了。”
姜百里便大笑起来道:“放心,嫁妆少不了的。”
第九宗道:“是啊,哪里少得了,那日唐大哥可是被你折腾得腰酸腿软,你少嫁妆,他肯我还不答应。”
姜百里:“……”
唐逢春:“阿宗,虽是男儿打扮,可也太豪迈了些吧。”
第九宗笑一笑,不再接话,郭霖到底规矩女儿家,还是不好意思听的。
“阿宗,这么看来,到日落我们走到何处?”唐逢春问道。
“快了。”第九宗只这二字。
本是算得准,这回却答得糊涂。
谁知唐逢春听了也只是笑笑道:“是么,快了。”
姜百里问道:“怎么,阿宗不算了?”
“算多了,总要让她歇歇。”唐逢春道。
“也是,这几日累得狠了。”姜百里答道。
便一路无话了。
反倒又回到初识同行时那副半生不熟模样,四人一路走去,只郭霖与第九宗偶有窃窃私语,便只是在漠里骑马走。
姜百里心知有异,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唐逢春打算,他不说,便是不可说,问来也无用。
索性不问,只看他下一步如何走。
白日又长,人马都走得疲了,才隐约出一点日落的势头,这一路不见林也未有小栈暂歇,衣物裹着闷热,汗出得湿透几层,衣服上晒出好几缕白痕来,人也渴,马也渴。
第九宗将水囊解了递给郭霖,郭霖沾一沾唇便递回给她。
郭霖水囊空了,这一点还要省着喝。
“唐大哥。”第九宗道,“还有四个时辰。”
“撑得住么?”唐逢春转头问道。
第九宗点一点头。
“连夜赶路,早些到栈里,大家歇一歇。”唐逢春道。
“走得这么急做什么?”姜百里问道,“这一路也未歇。”
唐逢春答:“不是我走得急,你看这一路,哪里有可歇的地方?”
此处当真是荒漠了,连处石壁枯枝都不见,只有一处白骨累累,想必是畜生争斗,留了残羹,给那些凶鸟拖到这处来享用。
看来世道还是未变的,多少年前是如此,多少年后仍是如此,多少日前叹过这一句,多少日后仍是叹这一句。
弱肉强食,便是当世的道理了。
姜百里瞥一眼那白骨污黑几处,眼里笑意失过一瞬,转眼便又回来。
唐逢春也见了这一处白骨,只擡头看一眼顶上苍天,无一只禽鸟,手里将几枚暗镖转一转,再放回暗囊里。
“逢春。”姜百里开口道,“马要折足了。”
“看出来了。”唐逢春答,“你这马也差不了几分。”
姜百里驻马不动,笑道:“……唉,可惜啊。”
笑里几分杀意,钝刀亦有寒芒一现,姜百里手一动,臂若游龙,叹道:“躲一躲罢,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