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炮 作品

第22章

四人一路轻功疾行,唐逢春未受伤,便在最末观其变相。

逃出七八里,唐逢春忽然开口道:“阿宗,不走了,停吧。”

第九宗便止步,道:“追兵呢?”

“没有追兵。”唐逢春答。

“……那还逃这许多路……”第九宗道。

“保命,自然是要多想几步的。”唐逢春答,“今夜恐怕是要在漠里随意对付了。”

“唉……又要露宿。”第九宗叹道。

“怕苦么?”唐逢春问道,“那么不如你回客栈去……”

“说说容易,回得去,我同小霖儿自然不陪你拌沙吃。”第九宗笑道。

逃了一路,饭也未吃成,就地围坐一圈,取些干粮来分。

闹了这一场,日头仍未落尽,最后一轮金边依依不舍与大漠边际厮磨,而皎月已当空。

将暗不暗地,也生不得火,就着一些光亮,几人沉默地吃着干粮。

晏光一反常态,不取那些饼面来吃,坐着不动。

第九宗便取一张饼递去:“喏,大和尚,晓得你食量大。”

“不吃。”晏光却同生闷气一般,将身一转,背朝第九宗强道。

“你这和尚……”第九宗要说什么,反被唐逢春止了。

“哎,阿宗。”唐逢春道,“晏光大师是气我方才出手暗算。”

“你暗算……暗算那使枪的黑纱人?”第九宗诧道,“他气什么?”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武遭悍敌亦是同道,他二人高手过招,兵刃既失,正要赤手空拳较个高下,却被我这般小人作为害得错失良机,且是失不再来……”

第九宗翻一翻眼。

“自然是要气的。”唐逢春笑道。

“那当如何?”第九宗看着唐逢春,话却是对晏光说的,“莫非是要等那黑纱人将你大败,然后将我们一个个都杀尽才好?或是你大败那黑纱客,然客栈里杀手脱出将我们团团围住?唐大哥也是救我们性命,你却同小孩儿一般闹脾气。”

郭霖拉一拉第九宗衣袖,开口向晏光劝道:“大师莫气了……便是要气,先吃些东西垫肚子再气,气总归气不饱罢?”

说罢接了第九宗手里那张饼送去,晏光转头看她一眼,鼻里出气,到底还是接了。

唐逢春见他接了饼,晓得他给郭霖这么一劝,便是再大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将自己水囊拎起,道:“大师,方才唐某所为,实在是迫不得已,漠里无酒,便以水当酒,你拿阿宗酒壶,我们便一杯酒泯恩仇……”

第九宗笑唐逢春所为甚迂,连话都说错,晓得他书不多,也不拆他台。

“好!”晏光终于开口道。

唐逢春便将水囊开了,向他举一举,往口里倒。

晏光拿第九宗竹酒壶,拔了壶塞便也向口里倒酒,唐逢春懂得漠里水少,要省些的道理,一口便止,晏光饮酒哪会顾这么多,便是豪饮,小小竹壶哪里这么多酒可装,未过瘾便又空了。

“惨了,没酒了。”第九宗小声同郭霖道。

“啊,那……”郭霖正要回他,忽然晏光开口。

“姓唐的,谢你方才救命之恩。”晏光将酒壶一抛,双手抱一拳道,“小僧有恩必报,定不会欠你这一条命。”

“大师客气了。”唐逢春笑道,“不过既然金口已开,大师莫要悔啊,将来唐某有难,还望大师能出手相助。”

第九宗摇一摇头同郭霖道:“唐大哥便是做了一门好生意。”

再转头向唐逢春:“我是不是也要谢你救命之恩?”

唐逢春面上带笑,答道:“哪里,我救的只有晏大师一人性命,你二人不是本就能逃么?”

第九宗见他看穿,便也不说话了。

四人在漠里露宿,第九宗取了包裹里软毡与郭霖,叫她勉强御寒,郭霖将软毡裹了,又叫他过去,第九宗靠近些,正要问她做什么,郭霖便拿那条软毡将二人一同裹了。

“如此二人都热些。”郭霖道。

晏光见此,嘴张了张,只好当什么也未瞧见,再转过去背朝他们了。

第九宗便做个鬼脸,笑一笑,同郭霖靠在一处睡。

唐逢春是照旧坐着闭目小憩,并不睡熟。

至天一亮,四人再启程。

三人带伤,又失了骆驼,行路慢许多,唐逢春路上又堵了商队,借了几匹骆驼来。

“阿宗,再算一算,如此要多少时日才到白云客栈?”唐逢春问道。

“唐大哥是在怪我们拖你后腿么?”第九宗笑着打趣。

“是啊,这后腿当真重得很了。”唐逢春便当真无奈道。

“唉,便是这后腿拖着,还有一日多两个时辰便到。”第九宗答。

“一日半……便余一日半休整。”唐逢春道,“也是足了。”

“你倒是足了……咦?”第九宗忽然断了话头。

唐逢春沿他目之所取,便见前面沙地里横卧了一人。

“唐大哥,这不是你惯常所用伎俩么?”第九宗问道,“有人学去了?”

“又不是什么名门功夫,学去便学去吧。”唐逢春倒是大度,“我们绕开。”

正要绕,忽然见沙里卧着那人翻了一个身。

“呀,要睁眼了。”第九宗道,“快走,要被讹上了。”

果真是被讹上。

那沙里的人甫一瞧见他们四人,忽然“哎!”地叫出声,一下便跳起来,向他们跑来。

骆驼跑不快,唐逢春索性驻了骆驼待他来。

“唐大侠!第九大侠!哎!等等我!”

竟是良畴。

“欸?”良畴正要跑到面前,第九宗一把重剑离身,刷地插到他面前,“别过来。”

良畴给这天降利刃吓一跳,在原地站住了,一副茫然模样。

“第九大侠这是……”

“你不是给人掳去了么?怎么又在这里?”第九宗问道。

“我……他们把我掳去便是为了治伤,伤治好了,便……便放我出来了,我在这大漠里无吃喝,无骆驼马匹,快死了啊……”良畴一脸可怜相,答第九宗话。

“可我们也无多的骆驼。”第九宗道,“吃食饮水亦只有四人的。”

“那……”良畴踌躇不知说什么好。

“是啊。”唐逢春亦开了口,“良先生,虽你对我有恩,可实在是……”

“唐大侠,我知道你是真善人,总不能将我撇在这漠里活活饿死渴死晒死,求你了唐大侠,便带我一道走吧……”良畴知晓第九宗那里行不通,便走唐逢春处。

“晏光大师,你有何高见?”唐逢春问道。

晏光便呼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

良畴一听,笑脸都要出了,晏光却又接下去道:“可干粮只这么些,填饱肚子最重,慈他娘的悲去罢。”

良畴登时面如土灰,瘫坐在地喃喃道:“我还未娶亲……还未给我娘生个孙儿……”

第九宗便大笑起来:“逗你看不出?”

良畴忽而探头睁大了眼看他几人,只见唐逢春笑看他,道:“还不上来?”

便是叫他同乘。

良畴喜出望外,前几步几是手脚并用跑去,骆驼高大,他双手撑了许多下才爬了上去,便小心翼翼坐到唐逢春身后。

第九宗见唐逢春将水囊给了良畴,便转头同郭霖说:“看,姜大哥不在,便被夺室了。”

郭霖便噗嗤一笑。

又成五人了,多一人,心也多一窍。

“唐大侠,你们往何处去啊?”良畴喝足了水,将水囊递回给唐逢春,便问道。

“庭州城。”唐逢春道。

“噢!我亦是向那处去。”良畴道,“我晓得近路,不若我来指路。”

“你不是失散么?”第九宗问道,“怎么又晓得路了?”

“路是晓得……只是师兄师姐走得快,我未跟上呀。”良畴答道。

第九宗还要说什么,忽见唐逢春暗地里向他比了个手势,便闭嘴不说了。

“好啊。”唐逢春将骆驼绳索向后一丢,正扔到良畴手里,“那便你来指路。”

“谢唐大侠。”良畴笑道。

行两个时辰,便停下来歇一会儿,良畴去小解,第九宗见他跑远,趁机便到唐逢春身边小声道:“唐大哥,你……”

“你唐大哥不是傻子。”唐逢春道,“依你看他指的这路有什么错处么?”

“错处是无……”第九宗道,“且比我们所觅路途更近些,只是不知为何前人不走。”

“我亦想知道为何。”唐逢春道。

“那……”

“且看吧。”唐逢春道,“我叫他乘我骆驼,难道是白乘的么?”

“唐大哥自然是有好打算的。”第九宗虽想不到,却也笑道。

“打算暂且无,总会有的。”唐逢春道。

待良畴回来,几人便再上路了。

良畴指路,四人行路多近几分,唐逢春刻意当他问第九宗:“阿宗,良先生指的路,还有多少时候?”

第九宗便喊道:“不出六个时辰。”

“要谢过良先生。”唐逢春笑道。

“不敢,不敢……”良畴便仍是这么张腼腆笑脸。

如此,多出六个时辰来,与他是有益无害的。

再走两个时辰,竟行至一处怪石林立之地,俱是风沙所蚀之迹,良畴忽道:“唐大侠,停下来歇歇罢。”

唐逢春眼神变一变,笑道:“好。”

便转头道:“阿宗,我们在此歇一会儿罢。”

第九宗看唐逢春言语,便道:“正巧我也累了。”

五人便都下了骆驼。

良畴下了骆驼就不住转头向四周看,同漠里的沙狐一般。

“看什么?”唐逢春问道。

“看……”良畴迟疑一下,忽然展出笑颜来,同方才腼腆模样全然不同,道,“看取你性命的时机到不到啊。”

唐逢春神色一变,良畴出手却快,将他向后一推,足尖在沙里一滑,不知拉了什么机关,忽而从四面有绳索袭来,将唐逢春牢牢绑住,挣脱不得,直向西北方拖去,唐逢春以足点地欲稳住身形,脚下倏而一软,踩了个空。

“唐大哥!”

“姓唐的!”

三人同时大叫道。

“是流沙。”良畴慢悠悠从包袱里取出一物向地上一丢,闪身避了晏光一棍道,“莫白费功夫,唐逢春必死无疑,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便施出轻身功夫飞身而走。

“唐大哥!”第九宗并无工夫去追那良畴,见唐逢春一眨眼便要给流沙没顶,便疾冲而去,什么也顾不得,纵身向流沙里唐逢春处一跃。

岂料唐逢春未拉上来,转顾间二人身影俱被流沙所噬。

“阿宗!——”郭霖忍不住恸叫一声,跪地痛哭。

“哭什么!”突然一人声道,“还不过来……帮……忙……”

赫然是前日方分了路走的姜百里!

姜百里一手弯刀插在沙中,一手死死拧住一股绳索,在手掌上缠绕几圈,磨得手掌鲜血直流。

郭霖与晏光这才应来,慌忙跑去同他一道握住绳索。

晏光本力大无穷,将姜百里手前那一段绕一圈握住了,大吼一声“喝啊!”力拔山兮地一拉,绳索瞬时拉起几尺。

三人合力,一尺一尺向上提,却仍不见二人身影。

郭霖泪未干,眼看就要再流,忽见流沙中一抹黑,似是一人头顶。

三人皆大喜过望,晏光使力一拉,又是“喝啊!”一声,便将人整个拉出,正是唐逢春,怀里紧紧护着第九宗。

好不容易将二人拖上整地来,两人吃了不少沙子,躺在地上咳得厉害。

郭霖见第九宗平安,顾不得其他,便扑上去抱住他,埋首于他怀中失声大哭,第九宗被她猛然间一压胸口,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便只得边咳边轻声安抚她。

姜百里亦是累得无多少气力,在唐逢春身边一屁股坐倒。

唐逢春坐起来,再咳几声,嗓音嘶哑,问道:“你怎么回来……”

姜百里看着他笑一笑道:“放不下心啊,折回来,今早总算追到了,便偷偷跟着你们……我想过了,我的事不急,不如待你的事完了,再去办。”

说罢亦不等唐逢春回话,起身拉一拉郭霖:“让他二人说说话。”

郭霖起身抹一抹泪,仍止不住抽噎,跟姜百里走到另一边去了。

“唐大哥……”第九宗仍躺在地上道。

“嗯。”唐逢春坐着看走到原处的姜百里与郭霖,“方才……失礼了……”

第九宗便笑出声:“这算什么,你晓得我不在意……唐大哥,你欠我的命还了。”

唐逢春沉默一刻,才开口道:“不,你我二人这回的命,都欠在姜百里手里。”

第九宗便笑道:“也是……”

蓦地,第九宗坐起来正色道:“唐大哥,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唐逢春少见他如此正经态度,亦是大吃一惊,不自觉也肃然:“什么事?”

“我要娶小霖儿。”第九宗道。

唐逢春遽然又咳得惊天动地,几是要将肺也呛出来。

“唐大哥?”第九宗惊道。

许久,唐逢春终是差不多静下来,呛得满眼是泪,道:“……你……你要娶便娶……又不是娶我,同我说做什么……”

第九宗便笑眯眯道:“唐大哥明白的。”

唐逢春起身:“我明白什么……走了,上路!”

第九宗头回见他这副骇怪模样,心里竟奇异一股扬眉吐气之感,喜滋滋地跟上,见唐逢春果然又与姜百里同乘一头骆驼,便也笑着跨上骆驼,同郭霖走在一道。

此番死里逃生,想必二人心境都有不同,只是不知这不同……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