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好过二人,四人好过五人。
武人行路难,不比书生行路难,书生行路难在手无缚鸡之力,武人行路难便难在同行时时照拂。
唐逢春惯的是独善其身,一路行来多个人便多累几分,不是要他操心,是天生多看几分,多一人,要多看一人。
唐家堡练出来的功夫,要你记不住也忘不了,不知刻在何处按在何方。
行至夜里,第九宗道再走一个时辰,便是小栈,唐逢春思忖片刻,虽是再一个时辰赶至,临天亮便要出发,却也可歇几个时辰,也不是件繁事,便先不歇,去寻客栈。
晏光酒囊空空如也,灌来的酒抵不住肚里渴酒的馋虫一日,此时便躁得很了。
第九宗看出他心思,转头喊一句:“诶,大和尚。”
晏光擡头瞧他,忽有一物向他掷来,晏光出手极快,啪地一声便握到手里。
竟是一只拿细绳缚过的竹酒囊,拿手一晃,满满当当。
登时哈哈大笑起来,又是虬须弥勒相。
第九宗便道:“莫谢了,大漠里寻些马尿来,倒不是难事。
晏光便拔了壶塞,答道:“有酒!贫僧力气便来了!”
说罢仰头倒酒,半面胡髭尽湿也不理。
第九宗笑一笑,转头回去牵一牵骆驼绳索,紧跟着唐逢春。
到了客栈里,门板都上紧了,第九宗叩门许久,晏光正要砸门,这才有人来开。
客栈掌柜一张瘦削黝黑脸面,睡眼迷蒙地道:“不做生意了……走吧。”
第九宗笑一笑,轻剑横道他脖颈下,问道:“生意做么?”
那汉子吓得睡意全失,忙道做的做的,手脚利落下了抵板,迎他们进来。
唐逢春向来不管第九宗作为,踏进店时却在他背脊上轻轻拍了一拍。
第九宗脚步一顿,便笑一笑。
四人进店里,便问还有无空房,掌柜的经方才一回,自然不敢怠慢,连连说有,将他们四人迎到房里。
东西粗糙,倒是一应俱全,可惜谁也顾不上沐浴,困倦得狠了,倒头就睡。
第二日第九宗将银钱清了,四人又动身。
漠里没有什么必经之路一说,行至哪处便是哪处。
姜百里不与他们同道,路途上没了后顾之忧,前狼后虎不在,走出几分逍遥之意来。
第九宗闲来无事便赶上前同唐逢春谈天。
“唐大哥,良畴说得对,这漠里确是无什么可看的,除满目黄沙外无旁的东西。”第九宗道。
“漠里……怎么,不是说美人相陪一切都足么?”唐逢春问道。
“唔,足了。”第九宗便笑道,“可惜唐大哥你孤身一人……”
唐逢春看他一眼。
“我说错话了?”第九宗道。
“未说错。”唐逢春道。
“若是唐大嫂还在……”第九宗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宗,依你看还有多久能到。”唐逢春问。
“……你走得慢了,但至多两日便要到。”第九宗答。
“走得慢了?”唐逢春问道。
“是,本以为你心急如焚……”
“急是急的。阿宗,我手足不调之症好了有七成。”唐逢春道。
“是好事,想必秦佩不是你对手。”第九宗道。
“未必。”唐逢春答,“论武论智,六年前她皆是不如我,但春秋几度,我手足废过一遭,从头再练,不知她这些年精进多少。”
“怕什么,我几人在,难道胜不过她一个婆娘。”第九宗笑道。
“阿宗,你怎也学来这些话?”唐逢春看他一眼,“你……”
“我知道。”第九宗笑道,“当我一时口快。”
“你千里迢迢来,唐大哥心领。”唐逢春道,“只是我与她二人之事,还需我二人来了。”
“自家兄弟。”第九宗笑眯眯道,“唐大哥自当放心,我不是没眼色的人。”
唐逢春没有再开口,只向前望,大漠浩瀚,远望不可及边幅。
“你方才说若是阿辞还在。”唐逢春道,“她自小在江南,话本上听过大漠风光,我应过她……然我未带她走过河山万里,恐是此身只得抱憾……”
“唐大哥……”第九宗一时不知说什么去安慰他。
“你唐大哥亦只是个废物,护不住妻子性命,本身三口和睦,现在茕茕独立。”唐逢春道。
“唐大哥。”第九宗于心不忍,“不说这个了。”
“……我如此凄惨,真是命犯……不说了?”唐逢春便笑了,“不是想听么?”
“……我错了。”第九宗答道,“今后定不再犯。”
“还有两日至白云客栈,给足了时日,还可歇两日。”唐逢春道,“算得好。”
“唐大哥算得好。”第九宗硬着头皮答。
唐逢春便只是笑笑,将骆驼向前赶,第九宗不赶上去,便跟在他身后,去同郭霖说话了。
唐逢春侧头瞥一眼二人,便笑一笑摇摇头。
漠里入夜迟,本是酉时,应称入日,却迟迟未落,四人寻着客栈,今日便要先歇下,余日不急,便慢些行路,修养好也不怕恶战一场。
店里冷清,吃饭时候第九宗伸手拿筷子,给唐逢春一手打开了。
“怎么?”第九宗揉着手问道。
“用手。”唐逢春道。
“……用手不脏么。”第九宗虽漠里处了多日,到底是大户里少爷,皱眉道。
“筷子更脏。”唐逢春笑一笑道。
第九宗看他神色便了然了。
“是,都在漠里滚了这些日子,哪里还穷讲究,用手方显豪情么!”第九宗笑道,便直接伸了手去抓那饭菜。
晏光不明就里,见他用手,便道:“漠里规矩么?好,入乡随俗!”
身量大自然手也不小,便一只手能抓不少。
“诶。”第九宗一双油手去打大和尚一只抓满的手,“小霖儿还未吃呢……你这一手抓得,一盘便空了。”
“我!……”晏光话说一半,看看郭霖,手里抓的菜再放下,一盘菜这般搅和,倒足胃口。
郭霖显是不忍卒睹,取了一块饼道:“这便够了……”
“小霖儿,漠里行路辛苦,你又消减不少……吃这些怎么够?”第九宗道,伸手拧一块大肉来摆到郭霖面前,“多吃些。”
唐逢春不动手,只看他们饭桌上你来我往。
“唐大哥怎么不吃?”第九宗问道。
“我不吃。”唐逢春道,“店家看不出我们内行人……白肉。”
郭霖盯着面前那肉,脸色刷地煞白。
“唐大哥。”第九宗反倒一脸笑意,“吓小霖儿作甚,红白我看不出么……小霖儿放心吃罢,唐大哥骗你呢。”
唐逢春便笑了:“看得出?”
第九宗只好认命叹一口气:“是,看得出,本以为能好好吃顿饭,犒劳五脏庙……”
“一会儿再供吧。”唐逢春道。
“免了,一会儿便无心思供庙了。”第九宗唉声叹气站起身来,提起摆在一边重剑。
郭霖仍坐着不动,剑囊便在手边。
“掌柜的,有话好说啊……”唐逢春开口。
方才还在堂里看账的掌柜的不知何时失了踪影。
“几位才是有话好说啊……”忽然有一人自暗处走出来。
竟是一日前那被第九宗拿剑抵过脖子的小栈掌柜。
“前日便说了不做生意,你们却要硬闯。”那黝黑瘦削汉子道,“不愧是个中翘楚,怎么瞧出来的?”
“我若说了,便不是翘楚了。”唐逢春悠哉坐在原位,笑答,“姜百里不在此行,你们要什么?”
“唐大侠聪明人,不妨直说。”那汉子道,“吾主要三条人命,一个活人。”
“要哪一个活?”唐逢春问道。
“你。”对面答。
唐逢春又笑道:“承蒙厚爱,不过烦请回禀你主人,唐某人江湖行走多年,规矩就是……”
说话间数十毒镖出手,如毒蛇吐信,直向那黑面汉子扑去。
“……卖艺不卖身。”唐逢春一句话说完,猛地腾身跃起,千机匣未在手,双臂袖口一抖,暗器明发,连出几十银针,向四面八方而去。
霎时间金铁相鸣,银针落地声不绝于耳。
那黑面汉子身前忽然站出一名使枪的高手,一柄长枪拨拿挑刺,使得生风,竟将打到面前毒镖尽数斩落。
那黑面汉子再开口:“本来吾主要我们请唐大侠,现下看来,唐大侠不愿和气行事,我们也只好失敬了。”
话音一落,暗处窗外忽然闯出许多人来,看兵刃身法,却是一日前方遭的那一伙。
“老话说得不错,果真是有缘自会相见。”唐逢春笑道,转头向第九宗使一个眼色。
第九宗点一点头,四人围站桌边,看来是不可免战。
那黑面汉子手一挥,四面人马瞬时涌来,同唐逢春等人战作一团。
四人成围,不可恋战,为今之计,只得杀出一条道来,走为上策。
唐逢春故技重施,机关毒刹重重炸开,道路已拓,第九宗将门破出,四人正要出囹圄,忽然那使枪的高手立在门前,将去路挡了。
“走不得。”那人黑纱遮面,看不清相貌。
唐逢春冷哼一声,毒镖弩箭连发,所出之疾,叫人眼界全挡,那使枪人将暗器尽数打落,去看唐逢春,却身影全无。
第九宗与郭霖趁机三剑齐出,向这使枪人心口刺去,却不想给他双手拿枪横来一挡,晏光大喝一声,纵身跃起,一根佛棍当头劈下。
那使枪人低声道:“走不得。”
双足在地上一转,将长枪横拿一震,将郭霖与第九宗一击震开,二人倒地,被气劲所伤,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再旋踵,将枪一斜,直指晏光,竟是亦腾身跃起,于半空里同晏光那劈山斩石的一击相交,枪棍一击之间俱断成两截。
二人同时落地,晏光怒视黑纱人,忽然亦吐出一口血来。
那黑纱人似无知无觉,摇一摇头道:“走不得。”
长枪既失,只见他双手握拳,摆出一式来,看来是要赤手空拳应对。
“小心,大和尚,他力大无穷,连你也未必是他对手!”情急之下,第九宗大喊道。
晏光已受内伤,若此人当真毫发未损,那么今日怕是要命丧他手。
晏光怒喝一声,亦赤手空拳,少林内家功夫,有金刚不坏之相,直向那黑纱人冲去。
那黑纱人原处不动,一掌伸出接招,二人拳掌将要相碰之时,忽然黑纱人一声闷哼,再而晏光铁拳直打到他掌内,奇的是,那黑纱人掌力内力全无,竟不似接招,一拳打去自掌骨至肩胛筋骨尽碎,一条手臂全被废去。
“……走……不得……”那黑纱人便如此嘶哑一声跪倒在地,再无声息。
唐逢春现出身形来,几人这才看到黑纱人胸口所插一支弩箭,自背心透体而出。
“唐大哥真是……”第九宗将郭霖扶起。
“兵不厌诈。”唐逢春道,“快走,客栈里的人以我毒刹再困不得多少时候。”
四人间三人又多受内伤,只得强提内劲使轻功而走,疗伤之事交来日再做。
夜风四起,吹起飞沙漫天,天未尽黑,漠里日月同辉异景便真切来照逃命客。
“弓卿,先回吧。”良畴道,“你不在几日恐怕群龙无首。”
弓卿着一身墨黑滚丝宽袖袍,在厅内端坐:“我可另派人去,他们既已对你生疑,你何必……”
“弓卿,苦肉计做不得了。”良畴笑答,“只得下一剂猛药。”
“什么猛药?”
“你的人已经失手。”良畴答,“唐逢春捉不住,便留不得了,此计……唯我可为。”
“你……”弓卿犹豫片刻,道,“那便由你去办吧。”
“谢坊主。”良畴恭敬施一礼。
弓卿道:“我明日便回一趟洛阳,这里一切交由你部署,我已下了令,叫怒手十八听你号令。”
“弓卿对我还是不放心啊。”良畴笑道,“定定神罢,良畴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