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炮 作品

第20章

夜里是寻到住处,第九宗将路都断定了,向何处走多少可遇什么,同摆摊算命的道人一般,姜百里说他神机妙算,第九宗只笑应,在多一句:“唐大哥教了我这许多年,我这学生总算像样一些了。”

唐逢春未说话,姜百里便道:“果真做了个先生。”

大漠里客栈也不是都在镇里,有时烟沙无垠,迷蒙里忽然见了一间简陋石房,说不准也是个行宿之地。

今日这落脚处便是如此,石屋石房,门都重几分。

第九宗轻松推开门,掌柜的打瞌睡也不来迎,到第九宗露了财,这便晓得是怠慢贵客,忙挤出笑脸来,客官长客官短,道是客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想必一路辛苦这套说辞。

第九宗心里背了一遍,四周看一圈。

好得很,果然是避避风罢了。

说不上破败,将就住一晚,露宿都自得,莫说是有四处避风的墙柱在。

良畴为唐逢春行针走脉放到第三日。

“好了有三成了?”姜百里问道。

“不止。”唐逢春道,“良畴说余下二成看天意,想来这天意是要助我的。”

“于你倒是不知福祸。”姜百里笑道,“与那秦佩之约呢,还有几日?”

“她说十日,算来便还有七日。”唐逢春道。

“不问我如何得知?”姜百里饶有兴味。

“偷听得来。”唐逢春道,“露着尾巴等我抓么。”

“刻意露些马脚想叫你见了……你耐性却好,本以为借机便成自己人。”

“嗯。”唐逢春倒一杯茶,漱了口再吐了,“我要抓,出手的就要带毒了。”

“晓得是我,才不忍心下手么?”姜百里笑道。

“是。”唐逢春也大方。

第九宗靠在一旁,听他二人说话,心里想插嘴想得抓耳挠腮,功夫不到家,急得面孔都皱起来。

“动心了?”姜百里道。

“动了。”唐逢春坦诚道。

“那么……”

“虚情假意暂收一收。”唐逢春笑道,“不如约法三章……留活口不杀,叫他报信我二人是同党,扶州城里露马脚,又假借倾心之意硬要与我们一路同走……一路布置来,想必我几人画像都要排在一处。”

“逢春聪明,难怪一路都要易容。”姜百里笑道,“不过有一事是冤枉了,倾心不是假借。”

“哦?”唐逢春手指敲一敲桌面,“便当你是真。”

“方才说的约法三章,约的什么?”姜百里道。

“你一路处心积虑,不过为了保命,多几名‘同党’一路行,杀身之祸小些,说来我们一路也为你挡了不少,晏光便是之一。”唐逢春缓缓道。

“是,若只身遇了晏光,恐怕我头颅已挂了城门。”姜百里仍笑答。

“这么说来,也不全是同路。”唐逢春道。

“大半。”姜百里答。

“还有几日分路?”唐逢春问道。

“两日。”姜百里道,“不多不少。”

“那便说好,索性再护你两日。”唐逢春道,“既已不是同道,不便同行了。”

“只这么一个规矩么?”姜百里问道。

“只这么一个。”唐逢春道。

姜百里眉尖挑一挑道:“好。”

第九宗在一旁听得清楚,便也向姜百里笑一笑,起身回房去了。

他看来这二人说话都无趣得很,全是早便明白的,再拿出来说一说,还当他们已谈过,不想竟是都未提,叫他匪夷所思。

几日来都静得很,派来的杀手不知是在大漠里全渴死了,还是被他们都杀尽了,连禽鸟都见了他们远远盘桓,不敢近前来。

第二日一早再启程,郭霖仍同第九宗同乘,六人各怀心事,话说得不多,路却走得多。

再行了两日,姜百里要改道走。

“这几日是多亏几位照拂……”姜百里骆驼牵一牵,回头道。

“快走吧。”第九宗笑道,“来日见了一杯水酒,我请你。”

“这句我要记着了。”姜百里笑道,“逢春,你那杯水酒我付账。”

“快滚吧。”唐逢春道,“不见为妙。”

姜百里西施捧心一副摇摇欲坠模样:“唉,伤心呐……”

唐逢春未说话,立谈间千机匣端在两手间,便是弩箭连发数支,俱是先前见过的杏黄颜色,晓得是淬过毒的,直向姜百里发去。

姜百里反应极快,双脚一夹骆驼肚皮,上半身便向后仰去,弩箭险要沾着脸面,失了阻挡便全向后去,顿时几声闷哼自后传来,再是沉重倒地之声。

唐逢春方才一招放倒足有五六人,姜百里假惺惺道一句:“不念旧情啊……”便跳下骆驼来,落地时重了,扬起大片沙尘来,待沙尘散了,便不见他身形了。

“多少人?”第九宗问道。

“不知。”唐逢春答,“四五十吧,还有来人。”

晏光亦下了骆驼,一声狮吼有如九天流霆击火,四处沙丘一震,躲藏数十人忽然暴起,手持兵刃向他们六人赶来。

“阿宗,不要轻敌。”唐逢春道,“这些人与之前所见不同……看他们武派兵刃,皆出同门,怕是有备而来。”

“放心。”第九宗随意答道。

“你身上有伤。”唐逢春道,“莫逞强。”

“怎么啰嗦得像个老妈子。”第九宗一笑,拔剑便自骆驼上飞身而起,直杀入敌阵当中去。

“一夫当关……”唐逢春道。

“万夫莫开!”第九宗自远处敌阵中大声喝道。

轰隆一声,第九宗重剑剑气磅礴而起,狂狼傍沙而走,于漠里舞出巨浪滔天。

再是一声震天慑地的轰隆声,唐逢春四处埋下机关破开。

二人一内一外,气势恢宏,断臂残肢与哀嚎阵阵俱在。

晏光与被几人缠了不放,一根僧棍猛地一震,将四周人都震散开来,棍棒横挚力劲狂扫一周,竟是用棍棒挟气劲,将人生生切做两段。

漫天血雨如画,郭霖便如画中仙,双剑灵如巧蝶,锋同锥针,同是内劲灌注,剑尖数尺外回来一拨,喉头颈血飞溅。

再加了姜百里,神出鬼没,取性命于无形,这一场厮杀便是要以一当百。

六人里只良畴不会武,亦无人护他,便急着寻处躲。

在漠里被围,好的是开阔,各处可去,坏的是,敌阵使了巧计,身着皆是轻便银甲。

漠里烈日刺眼,照到银甲上再反到各人眼中,使人眼花缭乱,辨不清方向,仿若瞎了一般。

姜百里漠里长起来,本是惯了这烈日下视物,来去自如,却忽被一面镜将双眼一照,白光一阵,反来目里便是一片灰黑,姜百里一声怒喝,虽不见敌阵何处,以声辨形,一双弯刀不松,先将方才的举镜人一刀砍断脖颈。

唐逢春见姜百里受困,稍远处暗镖明弩连发,不致性命,惨嚎一片。

姜百里弯腰躲过头顶几把尖刀,弯刀向上一斜,直插穿一人肚腹,同时臂膀上亦挨了一刀。

声响自后又来,姜百里双目渐渐复明,纵身跃起,旋身一刀劈砍下去,黄白脑浆与鲜血混起四溅。

挥刀再割一人咽喉,左臂刀伤突然牵扯,弯刀脱手飞出。

瞥映间忽见唐逢春身影自远地纵来,一把接过弯刀劈将下去,将姜百里近处障清去三两,将弯刀向他一抛:“藏!”

姜百里会意,立时接刀便将身形隐了。

五人还在苦战,良畴便去那骆驼底下躲,被人一眼发觉,一把拖出来。

便声嘶力竭大叫道:“救命啊!”

唐逢春回头看一眼,伸手几枚毒镖甩去,那几人功夫看来同喽啰不同,竟轻松避过,提住良畴后领轻功一起逃走了。

剩下未死或伤还可走的,见那几人带走良畴,便也舍了兵器,丢盔弃甲地跟着逃了。

“莫追。”唐逢春道,“追也无用。”

“为何?”第九宗抹一把额上血,先看一眼郭霖,见她无碍再道。

“捉了良畴走的那几个,我们追不上了,剩下的,追来有何用?”唐逢春道。

“奇怪,他们捉了良畴,却不立时杀他?”姜百里这才现身道。

“这计用得失策。”唐逢春道。

“那……”第九宗道,“救不救?”

唐逢春将千机匣收了,答:“不救。”

“好。”第九宗拍手道,“反正你那行针走脉今日第五趟,全已竟了。”

“是,便省得救了。”唐逢春道,“说来今日动武无碍,只好遥谢良先生厚德了。”

“既然如此。”姜百里捂着方才伤处开口道,“那么我便要告辞了。”

说罢也不上药包扎,翻身骑上骆驼,便走了。

“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晏光洪钟声响道。

“大和尚,你不是要取他命么?”第九宗道,“喏,现在他不同我们一道了,你要杀他,我们都不阻你。”

“阿宗。”郭霖拉一拉他袖子。

“诶,我逗他呢……”第九宗附到郭霖耳边小声道,“大和尚即便要杀,唐大哥也不应。”

“唐大哥当真……”郭霖亦小声道。

“嗳,莫问了。”第九宗道。

“我不杀便是不杀!你这黄毛小儿管得倒宽!”晏光道。

“那你倒是说个所以然来?”第九宗再激他,“你不是要拿钱换酒么?”

“杀生戒!”晏光给第九宗迫得窘了,气急败坏道。

“方才你打的都是麻袋不成?”第九宗咄咄逼人。

晏光词穷,涨着一张脸梗着脖子吼道:“小僧平生只杀恶人!看这姜百里不像是恶人,反倒那悬榜是恶人所为,不杀!”

第九宗便笑得更甚,笑够了便道一句:“大和尚,英雄所见略同。”

“现下要杀也不成了。”唐逢春跨上骆驼道,“走远了,你们还不走?”

“自然要走的。”第九宗将郭霖扶上骆驼,再一翻身自己跨上,“方才还是六个,现下成了四个……”

“舍不得?”唐逢春嘲道。

“是啊。”第九宗答,“几日相伴行路,自然舍不得,不过……”

“又有什么坏水要倒?”唐逢春问道。

第九宗笑道:“哪有什么坏水……不过是说,要论舍不得,难道不是唐大哥你最甚么?”

“何出此言?”唐逢春将绳一拉,骆驼鼻息喷一喷,迈步走出去。

第九宗便笑而不答了。

晏光听他二人谈话,面上神色一变再变,于是大喝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第九宗便大笑起来,不慎牵了肩上伤口,嘶一声,仍大笑不止。

骆驼已跨了满目尸体去,大漠莽阔,落日血红,加之第九宗这大笑,仿若不是方经生死,而是笑语里赏景,诗情画意皆有,百般不是后抛,壮志豪情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