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百里大晚上从唐逢春房里出来,光着上身,撞见了靠在屋柱上的第九宗。
“啊。”第九宗眉挑一挑,“姜大哥也是去茅房么?”
“是啊,这么巧,阿宗也是?”姜百里顺口就接。
“我去过了。”第九宗笑道,“这便要回房去接着睡呢。”
“明日一早要启程,精神养足了罢?”姜百里问。
“歇了两日,不足也足了,倒是姜大哥同唐大哥……”第九宗分明取笑,摆出一副纨绔风流眉眼。
姜百里便回他笑一笑,转头回自己房里去了。
唐逢春趁醉酒早早睡了,夜里阿辞不唤他,反倒是一场好梦。
愈是好梦,他心中便愈是郁郁。
第二日起早,唐逢春坐在堂里揉额穴,姜百里走过去到他边上落座,第九宗在他二人间来来回回瞧,一张笑脸里戏谑得瞎子都能看出来。
姜百里大方任他瞧,自己取了筷子吃早饭。
良畴下楼来,急急忙忙,长袍给翘出的木刺挂住,险些从楼上滚下来,无一人去扶,幸而稳住了,还长出一口气。
第九宗噗嗤出声,唐逢春看了他一眼,便装作咳嗽。
大和尚早课做过了,这回放心些,吃食管足,张了大口吃喝。
良畴也要往唐逢春处挤一挤,手里托着小瓶递去:“唐大侠,解酒药。”
姜百里先接了:“谢小兄弟。”
良畴便只好再取了一瓶,唐逢春道一声谢,拔了盖便一饮而尽。
夜里酒醒了一半,白日里起来还是头疼,良畴这解酒药效用却好,不多时便见了效。
来时姜百里同唐逢春同乘一匹骆驼,要走时犯难,六人只五头骆驼,少不得又要二人同骑一匹。
第九宗不顾,径自上了自己那头,向郭霖道:“小霖儿过来,跟我一道?”
晏光急道:“不可!”
第九宗奇道:“为何?”
“郭姑娘未出阁!”晏光答。
第九宗笑道:“大和尚,你这来来回回就一句,未出阁又如何,早晚是我内子,你倒急个什么……”
“早晚是早晚!现下还不是!”晏光答。
“好好好……你说不是便不是。”第九宗笑应他,再转头,“小霖儿,愣着做什么,过来啊。”
“你!”晏光怒道。
“我什么,你还要杀了我么?小霖儿可要伤心呐……”第九宗两手将郭霖扶上骆驼,漫不经心道。
晏光气得要命,偏生郭霖护着第九宗,他便不得发作,只好气恼全憋在心里,本就弥勒佛肚皮,仿若又大一圈。
姜百里立在唐逢春身边,看他一双手,确是不抖了,便也不强同他乘一匹。
打点一下,便出发了。
第九宗与晏光这么一闹,这大和尚仿佛是闹了脾气一般,本就是走在最后,此时隔得更远。
“怎么小孩儿脾性……”第九宗揶揄道。
“阿宗,大师也是……”郭霖开口。
“为你想是吧?”第九宗叹道,“小霖儿心软得很。”
郭霖晓得第九宗想什么,也不好说话,便只得随他去。
唐逢春照旧走在最前,良畴紧随其后。
姜百里便在后,与第九宗他们骈行。
“姜大哥,这便被挤到下位了?”第九宗道。
姜百里道,“我都未吃醋,你怎比我急?”
“我急不急次要,小心良畴另有所图。”第九宗道。
“这个嘛……我同你唐大哥早便谈过了。”
“哪里谈的?”
“自是你唐大哥房里。”姜百里笑道,“你要听的是这句么?”
“正是。”第九宗笑道,“可算遂了我心愿了。”
“大丈夫这般小妇人打听。”姜百里嘲道。
“莫说我打听,你同唐大哥昨夜里……”
“哎,阿宗,你小霖儿可还在。”姜百里道。
“姜大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郭霖忽然开口道。
姜百里一副无可奈何模样道:“都是些好打听的……”
“所以便说罢,昨夜里我撞见……你同唐大哥是不是……”第九宗低声道。
“没有。”姜百里坦然道。
“哦?”
“他心里放不下亡妻,我难道能迫他?”姜百里道,“只好等他自己想通。”
“唐大哥此时功力不复,若是迫他倒也不是不可。”第九宗眼一挑,又是昨夜里那种风流公子模样。
“莫给我下套,说给你唐大哥听么?”姜百里道,“我又岂是这种人。”
第九宗看一眼前面唐逢春,摆手笑道:“晓得了,你非是那种人。”
“那还要同你唐大哥多夸两句。”姜百里得一便要三。
“夸什么?”第九宗莫名其妙,“我夸你做什么,又不是他父母,夸了也没用。”
“你同他比我亲啊。”姜百里道,“他将你当自家兄弟,却还把我做外人看。”
“你嘛……”第九宗狡黠笑笑,“自然是外人。”
说罢赶一赶骆驼,把姜百里落在后面,自己带着郭霖跟到良畴后头去了。
姜百里不去赶他,反而再慢些,索性落到最后,去同晏光同走。
晏光见到他便像是见了钱,自然眼开。
姜百里连连摆手:“诶,大师,说好了不杀。”
晏光道:“现在不杀。”
姜百里只好道:“是,是,现在不杀,往后待往后再说……”
“你到后面来作甚?”晏光蛮道,“来送赏么?”
姜百里眉头蹙紧:“大师,现下不杀啊……漠里行路无趣,谈谈天么。”
晏光冷哼一声道:“同你又有什么天可谈。”
“你同第九宗都有天可谈。”姜百里道,“你们谈郭霖么?我与第九宗同天识得她,也可谈啊。”
晏光面上神色动一动:“你……你知不知道……”
“什么?”
“唉!”那大和尚忽然重重叹口气,“算了!”
便也赶骆驼上前去了,将姜百里独个儿留在尾末。
姜百里今朝是走了背字,同谁都三句嫌多,便只能笑一笑,给他们做个尾。
这几日在大漠里赶路,杀手刺客武林正派都未有,姜百里几要当自己已是逃出生天,重归逍遥,除了风沙迷眼外倒是无旁的不适。
良畴话少许多,跟在唐逢春身后,骆驼颠簸得很,良畴看来弱不禁风,倒是也坐得稳。
姜百里实在无趣极了,再赶上去同唐逢春一道走在最前。
唐逢春看他一眼,未说话。
“怎么又把易容戴上了?”姜百里道。
“掩人耳目。”唐逢春道。
“漠里又无人……”
“你不是人么?”唐逢春道。
“我的耳目掩来有什么用。”姜百里笑道。
“姜百里。”唐逢春目视前方,道。
“嗯?”
“唐家堡外堡也有杀猪的。”唐逢春道,“他们杀猪,便将猪的眼睛蒙了……”
“我知道了。”姜百里忙答道,“还请手下留情。”
“你不是问我掩你耳目何用么,我话还未讲完你便懂了?”
“好歹是同床共枕好几日。”姜百里嘴上油滑,一口便是一句调笑。
唐逢春便笑笑未答话。
到了正午,寻了方石墙背阴处歇下,良畴要为唐逢春施针。
这里情形,也不讲究避嫌了,郭霖转身不去看,唐逢春将上衣脱了,良畴针囊正好抖开。
第九宗饶有兴味地瞧,唐逢春背上伤疤露了,还指给姜百里看。
“这道……哎呀,真是,那时候,血肉模糊的,用了我好多上等金疮药……这道……总也不愈,请了许多回大夫,说是伤口太深,要小心,一不留神换个药便又挣开了……”
姜百里听出趣来,也和他:“那这道呢?”
“呀,这道不晓得,捡到他时便在了吧?”第九宗道。
“旧伤。”姜百里点点头道。
“想起来家里小丫鬟给唐大哥换药,每次都满面羞红。”第九宗道。
“女儿家嘛……”姜百里道。
“什么女儿家……后来唐大哥好些了,还不能下地走,她便去送绣囊了。”第九宗道,“你看看,唐大哥这些烂桃花。”
“你唐大哥长得好。”姜百里道,“沾些又何妨?”
“气量倒大。”第九宗道,“正室夫人肚量么?”
姜百里笑道:“问你唐大哥。”
良畴仍在施针,唐逢春未说话,这问问唐大哥也就不了了之。
“晓得这一时三刻还到不了,怕便怕到了,也不知怎么个收场。”第九宗忽道。
“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还叹什么?”姜百里问。
“怕死。”未开过口的晏光突然道。
“大和尚小看我了。”第九宗笑答,“怕死,我便一步也不出江南。”
“江南好啊!”晏光牛头不对马嘴。
“你也是江南来么?”第九宗诧道。
“是,扬州小庙里,未有人听过。”晏光道。
“看你功夫,还当你是嵩山少林来的。”第九宗道。
“本是小庙里,后来青青……后来就去了少林。”晏光话说一半断了,再开口便自己略过一句。
第九宗与姜百里都不问,不愿说的,问了也无用。
第九宗只答:“哦,怪不得,好功夫。”
晏光仍是大嗓门:“好功夫有何用!”
“保人平安吧。”郭霖忽然开口道,“保父母亲眷平安,保师长好友平安,保意中人平安。”
第九宗便笑:“小霖儿说得有道理。”
良畴收了针,唐逢春起身穿起衣服来,第九宗晓得他都听到,不多说话。
晏光似是思索良久,忽又道:“好,好!能保人平安!”
唐逢春便笑着拍一拍晏光臂膀道:“能保人平安。”
第九宗便同姜百里说悄悄话:“又打到唐大哥痛处了。”
姜百里反倒笑眯眯:“虽是痛处,他亦不是这般碰一碰就痛的人,担心什么。”
“武之一道……能保一人平安,能保万人平安。”唐逢春道,“武学不穷,只看人心。”
“怎么讲起大道理来。”姜百里道,“你可做个师父了。”
“给你做么?”唐逢春笑道,“走罢,脚程快一些,夜里便有住处了。”
姜百里头一个跨上骆驼,顷刻额头便晒得全是汗:“还是有住处好些,露宿怕有蛇鼠。”
唐逢春听出他话里意思,与他对看一眼,便也跨上骆驼,依旧头一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