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炮 作品

第18章

风沙足起了将近一日两夜,再是急着赶路,也不想弄成个土人,六人拘在客栈里,算是作个长歇,亦不是坏事,多养养精神。

唐逢春反倒少些急躁,姜百里看来却过于悠闲了。

连早晨良畴来寻,说要给唐逢春作首诗,他都笑应了,似极为亲厚地拍一拍良畴肩背,说一句有心了。

明明是往日里没有这般好脾性,难为第九宗要疑良畴夺室。

唐逢春这一日二夜里便在客栈里溜达,将这小小一间客栈角角落落都看了个仔细,到了第二日天黑,连酒坛子都要掀开瞧一瞧。

姜百里反正无事,唐逢春四处看,他便跟着四处走,唐逢春掀酒坛子,他便抱着手在一边看他。

“姜百里。”

“嗯?”唐逢春忽然开了口,还是叫他有些受宠若惊。

“喝酒么?”唐逢春道。

“漠里酒烈,不适宜夜里喝。”姜百里道。

“正好,省得与你分。”唐逢春道。

“我话未说完啊。”姜百里道,“但是逢春请我,我是一定要喝的。”

唐逢春不跟他废话,一手开了两坛酒,一手提一坛,咣地重重摆到桌上。

“酒碗呢?”姜百里问。

“这么细致?”唐逢春看来兴致不错,自己一手提口一手托底灌了一大口,不想却呛着了。

“果然是烈酒……”唐逢春道。

“我何时骗你。”姜百里便笑道,也学他托着酒坛子豪饮。

唐逢春笑道:“果然是漠里长起来的。”

“要认输了?”姜百里放下酒坛,手背下巴上一抹便问他。

“什么认输……叫你一同喝酒,又不是要与你拼酒。”唐逢春道。

“蜀中的酒淡么?”姜百里好奇问道。

唐逢春摇一摇头,再灌一回。

旧日未出唐家堡,方接了任,取了令牌回来,师兄弟都要叫他请喝高升酒,酒水伴小食,都少不了的,如此腰包空一回,醉里高歌多几声。

然而长沟流月去无声,意气风发时亦不知几年来能有如此变故,本以为自己是青年才俊,不想现下只是个落魄弃徒。

唐逢春一口一口灌酒,前襟湿一大片,姜百里不去问他想什么,只同他一道,一坛酒饮尽了,再开一坛,这客栈里想必也是不缺这几坛子酒,便宜了风沙里难行路的客人。

姜百里道二十余年成一梦,唐逢春点一点头道,是,大梦一场啊。

二人未醉意先醉,酒一烈,平日里虚与委蛇的一套说辞便斩开半分,男儿烈性寻常酒里便可得,更不用去说大漠里天地浩渺,醉里去看,什么江湖之大,山河广阔,家仇还是情仇,都是故事。

光有愁情不足,偏要豪情改过愁情。

“逢春。”姜百里手里抱着空坛,坐在桌边道。

唐逢春双目微闭,倚着一坛酒,手指在桌上轻叩,不知何处的软调小曲在嘴里哼着。

唐逢春不应他,姜百里也不觉不快,单手提着坛口倒,酒水先给手指尝过,才轮到舌头去尝。

“姜百里。”唐逢春却自己再开口。

“嗯。”姜百里又清出一个空坛,再启一封。

“你晓得哪里的酒最淡么?”唐逢春问道。

“自然是江南。”姜百里面上不显,分明三坛烈酒下肚,神色还是这副清明模样。

“是。”唐逢春面上苍白,喝了酒却是单红耳廓,一张脸面越发白,“江南酒水也淡,连茶水都淡些。”

“都是淡的,岂不是无味……”姜百里嘟囔道。

“江南啊……也无味,也……”唐逢春想了许久,自己习武多年读书却少,想不出一个词来说道。

“维醹。”姜百里便好心替他补上。

唐逢春笑里几分醉意,一抱拳道:“谢过姜兄。”

“又见外了……”姜百里道,“唉,唐逢春啊,你怎么不信我?”

“信你什么?”唐逢春一双眸子本是淡些,喝了酒又似是浓些,盯着酒坛不放,看来十足十一个酒鬼。

“信我对你情根深种。”姜百里道。

唐逢春嗤笑一声:“不信。”

“凭什么?”姜百里笑问。

“凭这一句里无醉意。”唐逢春伸手指一指他,便提了酒坛再灌几口。

姜百里便摊开双手看一看,笑说:“怎么无醉意……人不醉,神醉啊。”

唐逢春随口道:“好,便信你。”

晓得是没听进去,姜百里也别无他法,二人醉里醉外竟是同一情景,唐逢春虽不是百般回避,却也是不当一回事,将每句都作玩笑打趣。

“不信这件,便信点别的吧。”姜百里笑道,“逢春,我亦不全信你。”

“七十三口人……”唐逢春闭着眼,忽念道。

“是。”姜百里微愣一愣,便笑着应了。

“恐怕不是吧……”唐逢春道。

“怎么不是。”姜百里道,“都数了。”

“七十三口人……不值那么多,也不会有这许多所谓武林正派追你到大漠里来。”唐逢春睁了眼,定定地看住他,道,“他们要什么?或是……”

唐逢春忽而欺近,与他险些要触着鼻尖:“你藏了什么?”

姜百里镇定自若:“靠得这么近,神思都乱了。”

唐逢春眯一眯眼,坐回去,再开一坛酒。

“听过悲问抄么?”姜百里悠然开口。

“听过,摩迦高僧血书……竟在你手里么?”唐逢春说来便仿若家常便饭,姜百里这边却少许多故弄玄虚的乐子。

“不在我手里。”姜百里道,“但他们要杀我……不如说是要捉我,确是为了此物。”

“下落不明多少年了……你这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知道什么,怎么会找上你。”唐逢春心不在焉敲一敲酒坛道。

“父债子偿么。”姜百里打一个酒嗝,“素未谋面的爹捡到个宝贝,可惜却保不住命……”

“东西被夺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擡眼看看他,正了面孔:“逢春,我不瞒你。”

唐逢春看一看他,再喝一口酒:“嗯。”

“未被夺去,可也不是我爹藏起来。”姜百里道。

“这么说来……在你身上?”唐逢春半边靠在酒坛上与他搭话。

“不在。”姜百里道,“连我都不太清楚到底在何处。”

“全是废话。”唐逢春笑一声。

“我来这漠里……便是要寻它。”姜百里道,“我知道这劳什子玩意就在漠里。”

“没头没尾,怎么找?比大海捞针还难啊……”唐逢春道。

“庹伯伯接了我爹的托,也接了我娘的托。”姜百里笑道,“爹托他的是悲问抄,我娘托的便是我。”

“所以你那位庹伯伯……将宝贝藏了,然后不给你吃喝,逼你练武,激你读书……”

唐逢春话未说完,姜百里眼睛亮了。

“原来那晚你未睡熟,全都听了?”姜百里问。

唐逢春敷衍嗯一声:“将睡不睡……八九不离十吧。”

“本来不是痛快的事情。”姜百里笑道,“你听了,我反而觉得松许多。”

“唔。”唐逢春道,“我还有这般好用处。”

姜百里将那未喝完的半坛酒呯地砸了。

唐逢春看来半醉半醒,也不惊乍,慢悠悠问一句:“跟谁赌气?”

“不是英雄豪杰饮酒谈心都要这般来一回么?”姜百里笑道,“怎么到你这里便都成了小儿玩乐。”

“本就是……嗯,你那什么悲问抄呢,说完了?”唐逢春道。

“说完了。”姜百里道,这时才可惜起了那半坛子酒,再去抱了两坛来。

“这便是你旧事了?”唐逢春道,“那七十三口人呢。”

姜百里不知在看哪里,道:“我是吃百家饭长大……”

唐逢春道:“说过。”

“那乡人便是我衣食父母。”姜百里道,“若是父母受难身死,总是要报仇的吧。”

唐逢春只饮酒,不插话。

“洪成轩带人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半大,七八岁,记东西最清楚的时候。”姜百里将酒坛上灰土拍一拍,“不知哪里来的消息,知道悲问抄在庹伯伯处,要逼他交出来,庹伯伯将我塞在草甸下,叮嘱我在那些人走前千万不可动,我怕他怕得很,自然当真不肯动,也不吭声。”

“草甸子里闷出一股畜生粪味,热得很,汗滴滴答答向下渗,我想透透气,但我不敢动。”姜百里将酒起了封,“不知过了多久,更热了,像是在火上烤……”

他笑笑:“便是真的在火上烤,草甸子烧起来了,可外头脚步声还在,还有那洪成轩的呼喝。庹伯伯说过,他们不走,我就不能动。”

“火舔到背脊上……那是真疼啊……现在想来,也不知是出去给那伙人抓了丢命可怜,还是在那闷热草甸里被活活烧死可怜……幸而未死。”

“老天要留我这条命,久旱的大漠里忽下起雨来了,于我便是一场救命雨。”

“待脚步声与说话声都无了,只余雨水滴滴答答,我从草堆里爬出来,背脊烧得模糊粘着那些细碎干草,痛得站不起来,被雨水一浇,差不多是要见阎王爷了。”姜百里说到这里止了,抱着坛子饮一口酒,“你还听么?”

唐逢春趴在桌上,半个人搭着酒坛子,一双眼睛闭着,答他:“后来呢?”

“后来……我昏昏沉沉,听到骆驼打响鼻的声音,听到有人用胡语说话,说还有一个小孩儿活着。当时分不清了,还当是洪成轩又带人回来,强撑着跳起来使那些不入流的把式,也不知是想活命,还是想取命。”

“被人救了么?”唐逢春道,“不然怎么还活着。”

“是。”姜百里笑道,“命大,路经几个明教弟子把我这命捡回来,我便跟着他们回了明教,疗了许久的伤,索性留在那里习武,也不说报仇之类的浑话,那时又哪来的本事报仇。”

“但毕竟洪成轩屠了村,杀尽了我这许多亲父母,走前还要放一把大火……我连莺歌尸体都未见到。”姜百里道,“你说我这仇该不该报?”

唐逢春便拿自己酒坛去与他的撞一撞,道:“该报。”

姜百里便笑了:“我也觉得该报。所以我杀尽他一家七十三口,将他绑了,当着他的面将他六个儿女一个个用钝刀活活开膛剖腹,看他在我面前跪着求饶,像条狗一般……却还不觉得痛快,将他手脚都斩断了,再把眼睛舌头挖了,却不杀他。”

“我想知道到底是丧亲痛,还是不可看,不可出声来得痛。”姜百里道,“看来是都痛的。”

唐逢春沉默不语,灌几口酒,让姜百里晓得他还在听。

“现在便成了杀人魔头,赏金谁若取了,少说十年吃穿不愁。”姜百里道。

唐逢春忽然将自己那酒坛子也摔了,落到地上,大半坛酒洒出朵蟹爪菊来。

“跟谁赌气?”姜百里也学他问。

唐逢春却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姜百里眼睛一瞥,角落里一个影子掠走,心想道那良畴有诗可写了,嘴里答唐逢春:“是要回去休息了。”

两个醉汉并肩而走,道不宽,难免擦肩碰手。

唐逢春先到,推门进房,却不想姜百里也转身挤进来,还将门掩了。

房内未掌灯,姜百里借着烈酒东风,将唐逢春手臂一把拉了,便抵在门边墙上。

暗里看不清,二人吐气都带着酒意,姜百里离得极近,唐逢春眉眼本是极好看的,此时未挣他,姜百里一双夜里视物的眼睛这时便觉得是沾着了好处。

姜百里把醉意当作轻狂本事,一时色胆包天,低头便将用自己一张嘴堵了唐逢春生得厚薄相宜的一双唇。

口舌里都是烈酒余味,交缠里混做一处,恍惚间姜百里觉得比方才烈酒再令人多醉几分。

唐逢春未阻他,反而任他舌头在口里肆意妄为,姜百里更是色向胆边生,手摸索下去,要解唐逢春腰带。

顿刻里被一只手按住了。

唐逢春使了点巧劲,将姜百里一双手拉开。

可怜姜百里方才还沉浸旖旎缱绻,未缓神便被唐逢春推出尺余。

“姜百里,得寸进尺了罢。”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低头笑了。

笑一会儿,擡头问:“逢春,方才是可怜我么?”

唐逢春眯眼看他,虽是看不清的,却还是道:“未见过你背上伤疤。”

姜百里便仍笑着:“那……看看吧。”

说罢取灯点了,一室里全亮起来,唐逢春眼又眯了眯。

姜百里将上衣脱了,背脊全是狰狞褐色燎疤,蜿蜿蜒蜒,未有一块好肉。

唐逢春只看一眼,手里不知什么物件出手,灯又灭了。

“不早了,回房去睡罢。”唐逢春道。

姜百里似是笑了一声,开了门出去了,好似急得很,连上衣都未来得及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