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畴属意将他们引到流沙遍布之地,前路看来是走不得了,唐逢春便要转向回去。
“哎。”姜百里将他手按住,“做什么?”
“转回商道。”唐逢春道,“耽误许多时间,到延州城怕是不留多少时候给我。”
“转什么……怎么不问问我识不识路?”姜百里问道。
“你识路?”唐逢春问道。
“自然是识的,自小漠里长起来,看得出。”姜百里道,“绕一绕罢,亦比转头去商道快一些。”
“良畴今早也叫我们绕一绕。”唐逢春道。
“你不信良畴,总要信我罢?”姜百里笑道。
唐逢春便将手松了,牵绳全交给姜百里:“领路吧。”
姜百里心道可惜,嘴里也不说,便将绳一牵,领着一行人走。
本是因流沙成群,外来商客都不敢走,道虽近许多,不留神就要丢性命,这般赔本买卖谁会做。
姜百里看得出何处虚何处实,只小心些便无妨,仍是抄了近道的。
依姜百里之道走,仍是夜深才进延州城。
宵禁比不得长安,唐逢春早有准备,虽有卫兵盘查,画像里对不上,便将他们放进去了。
“寻住处吧。”唐逢春道。
第九宗便应一声,走到最前去引路。
一行人都困倦疲累,第九宗寻的住处又定是差不了,要五间上房,便各自回房睡了。
连顿饭都顾不上吃了。
姜百里又被唐逢春按了一脸虬须,脸上闷得发痒。
躺在床上便伸手去摸自己那张脸,忽然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姜百里坐起来,却是唐逢春走进来。
“夜半私会……”姜百里笑道。
唐逢春将门合了,道,“是,隔院里正拷红呢。”
说罢便坐到桌边:“不困就过来。”
姜百里本是困的,唐逢春这么一句,困也不能说。
走过去到唐逢春面前坐定道:“你不是要……”
唐逢春出手极快,将他伤了的一手拉了按在桌上,姜百里便嘶一声道:“唉,轻一些,有伤……”
话说一半止了,唐逢春有备而来,灯点了,布包丢在桌上,低头取了一方沾了不知什么的布巾,一手仍将他手按住,一手拿布巾细细将姜百里伤口沾的沙土擦净。
姜百里竟鲜有地窘迫起来,不知说什么,闭了嘴瞧着唐逢春。
唐逢春做起事来细致完全,拭净了才取那小瓶伤药,用牙咬开了瓶盖,便向姜百里伤处倒,药是好药,好得极快,只是触了未愈的皮肉也是极痛。
姜百里又嘶一声,唐逢春擡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去换一块干净布巾,撕成条给他包伤处。
“这点都嫌疼,不是你做派啊。”唐逢春边缠那布巾边道。
“本是不疼的,你这双手一碰,不知怎地就疼起来了。”姜百里笑道。
“那还是我对不起你了。”唐逢春道。
“要看你心不心疼了,不心疼,便是你对不起我。”姜百里道。
唐逢春闻言笑一笑,正将这手包扎妥当,便拿手拍一拍道:“脸都红了,就莫要逞强说浑话。”
姜百里亦不惧给他看出来,脸红是脸红,浑话仍是要讲。
“逢春。”姜百里道。
“说。”唐逢春将东西收拾了,双眼看他。
“你袖里有锁钩,见你前几次出过手……为何不用?”姜百里问。
唐逢春静默不答。
“你在试我?”姜百里道,“你早便看出我跟着你们。”
后半句是笃定的,前半句却还是疑问。
见唐逢春还未答,姜百里便叹一口气道:“要试,也不必拿两条人命试罢……”
“多心了。”唐逢春笑道,“我身上未带锁钩。”
“你说七成,怕是只有三成罢。”姜百里道,“锁钩托不得。”
“点得这般通透,对你没好处罢?”唐逢春问。
“没好处,不想对你有害处罢了。”姜百里道,“逢春,你瞒着阿宗要叫他少担心,瞒着我莫非也是……”
“今日你不出手,我也未必会丢了性命。”唐逢春道,“伤口妥当了,睡罢。”
“等等。”姜百里道,“今日在那流沙边上捡了个东西,想是给你的。”
便转身去包袱里翻了一张绢出来。
正是良畴走前丢在地上那物。
“看过了么?”唐逢春问。
“看了。”姜百里道,“他说要给你写诗,倒是真写了。”
唐逢春接了那绢布,展开却只有二句: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未写完罢。”姜百里道,“本是份好礼,现如今成了残品。”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唐逢春忽道,“倒是有人写完的。”
“……原不是他手笔。”姜百里笑道,“还是何处摘来的。”
唐逢春将那绢布在灯上烧了,笑道:“虽是摘来的,倒也要谢他花心力。”
姜百里不说,唐逢春亦晓得这诗合的当是他,反倒是衬人的。
“逢春,若说你放不下旧事……”姜百里道,“放不下卫辞,是你情深意重,我不及,逝者已往……”
“姜百里。”唐逢春突然将他话断了,又叹一口气,“不早了,歇下吧。”
说罢开门出去了。
第九宗此人本就是少爷脾气说一不二,前一日通唐逢春说了要娶郭霖,这一日便当着三人的面在饭桌上问。
“小霖儿,我们成亲吧?”
郭霖半晌未说话,便只瞧着他,面上神色似是不知他此话真假。
“同我成亲罢。”第九宗同小孩儿般,便拖着郭霖的手臂晃一晃,求她一般。
这话说得太草率,几乎未有人是当真,即便是郭霖点了头说了好字,亦是作笑话听。
谁知第九宗一拍板便道:“好,今日便成亲。”
“阿宗,闹什么。”唐逢春道。
“唐大哥,我不是在闹。”第九宗道,“说是成亲便是成亲,明日你与秦佩一战,我自是不会袖手旁观,昨日你们也知道……生死仅在一线,谁又晓得明日如何,想做的事便早做了吧,若是……也算是不给自己留个憾事。”
“倘若我真当……小霖儿也可趁年轻再嫁。”第九宗道。
“再嫁?”唐逢春道,“你要成亲便成亲,明日的事我说过了要你不插手,拖我来作借口……”
“小霖儿呢?”第九宗问道。
“阿宗愿娶,我自当嫁。”郭霖笑答。
“那便这么定了,姑娘家东西我不懂……还要烦劳夫人了。”这便改了口。
郭霖脸红一红:“我一会儿写下来,便要托你去寻了。”
漠里,与江南千山万水之隔,一切便只得从简,但规矩礼行仍是不可少的,郭霖记了物什,第九宗叫上了晏光,便兴冲冲去街上采买。
郭霖便留在客栈里待他们回来。
在屋内想往事,此情此景便如做梦一般。
俄而房门被人叩响,郭霖问道:“谁?”
“是我。”门外人应声道。
郭霖听出是唐逢春,便去将门开了。
“唐大哥有话要说?”郭霖问道。
唐逢春为避嫌,也不走进去,站在门外道:“是,郭姑娘,唐某只有一问。”
郭霖便笑道:“唐大哥进来说话吧,外面人多口杂。”
唐逢春看她脸色,便点了点头道:“唐某冒犯。”
二人在桌边坐定,郭霖礼数周全,还先替唐逢春倒了茶水。
反倒是郭霖先开了口:“唐大哥来找我说什么……其实我也猜到了。”
“……你猜到了?”唐逢春不去动那杯茶。
“是。”郭霖答道。
“你是何时看出来的?”唐逢春问道。
“路上吧。”郭霖答,“要说哪一日,其实也记不得了。”
“好。”唐逢春道,“那我便问一句,你明知道第九宗是女子,还要嫁她么?”
郭霖笑了一笑,反问道:“唐大哥,你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么?”
唐逢春沉吟片刻,道:“原本是不信的。”
“那便当你信了。”郭霖面上笑意温婉,“其实我来这大漠……不如这么说,我与阿宗,并非是在这漠里头一回见面,唐大哥可愿听我道来?”
“洗耳恭听。”唐逢春道。
“阿宗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想必唐大哥也是知道的。”郭霖道。
“是,少有所成,必成大器。”唐逢春道。
“也是到了此地才惊疑,这满城的人竟都能被她骗过去。”郭霖笑道,“我曾在扬州见过她比武,擂台上意气轩昂,飒爽风采,不逊当世任何英雄男儿。”
“这便是你说的一见钟情?”唐逢春问道。
“是。”郭霖答,“不论你信与不信,只是这一面之缘,我便定了心思非他不嫁。”
“她是女儿身。”唐逢春道。
“女儿身又如何?”郭霖道,“我自扬州跟她到杭州,数次装作无意与她碰面,可她身边不乏美女如云,好友围聚,哪里会记得我……”
“于是你又跟她到大漠里来?”唐逢春问。
“连我是跟她来的,她都不晓得罢……她说过见我面熟,这许多面了,怎么不熟呢。”郭霖笑笑道,“却是头一回,眼里可只余我一人了,幸事。”
“你一个女子,孤身来这大漠,不是易事。”良久,唐逢春道,“郭霖,若你说未看出她身份,我恐怕便信你了。”
“你信或不信于我何干。”郭霖道,“阿宗敬你,我亦敬你,唐大哥,我虽为女子,却也不会低声下气来求你信我,这本是我与阿宗之间的事……”
“我不是要你求我。”唐逢春道,“我们一路艰难险阻,阿宗亦非是寻常人,我不得不多思忖几分。”
“是,唐大哥应疑的。”郭霖笑答,“但我对阿宗,并无半点假意。”
唐逢春不答。
“唐大哥,你可知当日在扶州城,我是头一回杀人。”郭霖道。
唐逢春点一点头:“都看出来了。”
“阿宗那日同我说了许久的话,拿她作例来宽我心,她说她头一回杀人的时候哭得厉害,忘了手上沾血,便把血抹了满脸,边哭边再杀,杀一个数一个……到后来数不清了,血亦溅了满身,成了个血人……她同我说,我比她那时要好得多,只是手抖些,若是不喜欢,以后杀人都交由她来,要我躲在她背后,不看不听,说她会护好我……”
“唐大哥,这世上可还有别的话比这更好听些?”郭霖方才似是想得出神了,这时便回神问唐逢春。
“怕是不入你耳了。”唐逢春笑道。
“阿宗……她是真的待我好。”郭霖笑道,“我却仍有一事耿耿于怀。”
“那日我装作不经意问她可还记得扬州城里常有比武,她笑说尝与人扬州擂台较量,未输一场。全是全然不记得我的。”郭霖道,“那日我亦只是看客……”
“往日事。”唐逢春道,“往日不相识。”
“是,往日不相识。”郭霖笑道,“今后相识相知,郭霖之大幸,想来我何德何能……”
“若你说的全是真话,当得起阿宗待你好。”唐逢春将进门时郭霖倒的那杯茶一口饮尽道,“那唐某祝你二人百年好合。”
“那郭霖便……谢过唐大哥。”郭霖说罢,起身行一礼。
擡首看时,唐逢春已出去了。
过了午时,第九宗与晏光便回来了,带着许多有用无用的物什,便张罗置办起来,第九宗财大气粗,向老板借了厅堂,说座上便是宾客,全由她来请。
郭霖要帮手,她便笑道:“做新嫁娘的怎么好露面,到房里待着罢,不信为夫手艺么?”
郭霖便笑,也不回房,拿贴身的汗巾替她擦汗。
唐逢春在楼上看了,倒觉得当真是琴瑟和鸣。
姜百里不知何时到他身边,顺他目处看去,便笑一笑问:“你同郭霖谈了这许久,探出什么?”
唐逢春摇一摇头:“没有。”
姜百里便笑道:“郭霖这样的聪颖姑娘,早便瞧出来了罢……”
“是。”唐逢春道。
“只有阿宗还当自己瞒了我们所有。”姜百里道,“她到底打算何时同郭霖摊开了说?难不成想骗她一辈子么?”
唐逢春便鼻子里笑一声,道:“难说。”
说罢便撇下姜百里回房去了。
“哎。”姜百里靠在那围栏上,看看底下第九宗与郭霖,再看看唐逢春背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