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炮 作品

第15章

姜百里原本晓得唐逢春变脸快似翻书,不想第九宗也得他真传,到了日头再起的时候,便又是一副笑脸迎人模样,低晏光整整一头,却强要同他勾肩搭背。

晏光此人,说他凶悍倒是真凶悍,本是要取他们一行人性命的,到此时给第九宗搭着肩背,竟也乐呵呵的,笑成个弥勒佛模样,只是多了面上茂密髯须,佛像去了一半,匪气多了七分。

姜百里出了房门便见第九宗与晏光相谈甚欢,郭霖在一旁也插几句,便是多年老友情貌,大和尚头顶九个戒疤一晃,不知怎地,起几分滑稽来。

五人照旧围坐一桌,昨日种种不快似是前一夜随漠里风沙走了。

第九宗依旧笑意盈盈,唐大哥这唐大哥那的,亲热如兄弟。

本来昨日入住,店里只有他五人,今早吃顿早饭,反倒见店堂里多坐一人。

角落里坐一位女子,头戴一顶帷帽,身着妃色束袖短武服,看来亦是个侠女。

大漠里怕风沙伤面,女子戴帷帽的不少,不足为奇,不过这女子在厅内亦不取下,面前一桌吃食亦不动分毫,看来不像是吃早饭,倒像是哪里的比丘尼早课静坐。

唐逢春今早起身时面色便不太好看,虽然平日不易容便是一张苍白面孔,今早看来却是半点血色也无,说得不中听些,姜百里险要当他不日归天。

此时便又是一副困倦模样,在座上都眼带昏沉,阙庭汗珠印着,吃食勉勉强强咬几口,看他模样,嚼的不是米面饭食,倒像是自己的五脏六腑。

第九宗便道:“唐大哥,不如回房歇息,我们到申时再出发也不迟嘛。”

唐逢春未驳他,便起身回房去了。

唐逢春走路踉跄,经那女子身旁足下生了一绊。

那孤身女子本是一动不动,却微不可闻一颤。

毕竟身手是在的,唐逢春稳一稳身形,便走回房去了。

待唐逢春走了,第九宗便问一句:“姜大哥,你如何看?”

“地方荒僻,吃食倒不赖。”姜百里道。

“不是装傻的时候吧?”第九宗再问。

“不论我如何看,你唐大哥心思都是变不得的。”姜百里道,将手里面饼递一块到第九宗嘴边,“所以我劝你,还是多吃些,少费口舌,不如养足力气,还可把你唐大哥绑回中原去。”

第九宗伸手将饼接了,高深莫测地笑一笑。

“吃饱喝足。”姜百里拍一拍手道,“我也回房去歇着了。”

“姜大哥慢走啊。”姜百里笑眯眯答。

“不过几步路……难不成还会摔着么。”姜百里笑道,“余下的便托你照拂了。”

“放心。”第九宗道。

大和尚再吃一阵,忽然道:“坏了坏了。”

“坏什么?”第九宗慢悠悠饮一口茶水问。

“早课未做。”晏光急道。

“你还做早课?”第九宗奇道。

“当然做!贫僧受过大戒!”晏光答。

“早饭都过了……”

“不行,这便要去补早课。”晏光道,“早饭……不去理了,大不了做完早课再来吃一顿!”

第九宗虽不晓得这和尚补的什么,却仍笑道:“去吧去吧。”

晏光便步履匆匆走了,走前还同郭霖行一个佛礼。

这么一来,厅里一桌只剩了郭霖与第九宗二人,再来便是那独坐的女子。

郭霖便小声道:“阿宗?”

“嗯?”第九宗轻声应她。

“你总瞧那女子,莫非是发觉什么不妥?”郭霖道。

第九宗便拍拍她的手背:“不妥……还未有,不过是在想,我初出江湖时师父曾道,这江湖上四类人不可惹,佛、道、乞丐与独行的女子,见着便要绕道走……现在想来也不尽对,像小霖儿这般仙女似的人物,哪舍得避开……”

郭霖被说得红了脸,低头不说话了。

第九宗还要继续说,忽然便被打断了。

那戴着帷帽一动不动的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来:“二位也是异乡客罢?”

“姑娘也是?”第九宗转头向她道,“茫茫大漠里,异乡客皆为故人。”

那女子却不理他,两眼只盯着郭霖瞧。

“呀,人说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想必说的便是姑娘这般的美人了。”那女子帷纱遮面,看不出一点面貌来,口里是褒美之词,语调里却要人心生寒意。

郭霖向来是有礼的,便起身行礼谢过。

那女子便笑问:“那……方才与你们同座那一位……”

“哪一位?”第九宗问。

女子瞥他一眼,不理睬,只向郭霖说话:“便是最先走的那一位……是你们识得的么?”

郭霖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也有礼答话:“是……唐大哥……”

话未说完,那女子忽然出手疾如闪电,化掌为风,一个巴掌扇在郭霖脸上。

第九宗一惊,一把拉过郭霖护在身后,耐着性子道:“姑娘为何……”

“唐大哥也是你叫得的?”那女子恶狠狠地盯着郭霖道,“你也配叫他?”

“……你是秦佩。”第九宗开口便是确凿。

“是又如何?”那女子将帷帽取了,露出一张妍丽面容来,千娇百媚地一笑,端的是勾魂摄魄。

第九宗不为所动,轻剑解了握在手里,只对视一眼,轻剑破风如帛,地上划出一道火星,如星霆逐江,直向秦佩刺去。

秦佩不慌不忙,袖中一道软鞭呼啸而出,看似无力,倏然缠上第九宗手腕,轻巧一扯一拉,第九宗手腕一吃痛,单手气力便失了,轻剑落地。

那秦佩笑道:“小……唔,罢了,送你一个人情吧,小兄弟,功夫不足啊。”

正笑,郭霖双剑忽然便从旁神不知鬼不觉挑来,正要触到她足下胫骨,秦佩手里软鞭同活物一般一转,顷刻间缠上郭霖脖颈。

“小霖儿!”第九宗轻剑落了不可去拾,便双手握了重剑,纵身跃起向秦佩劈砍而下。

秦佩鞭行如蛇,曲折绕去,一时舍了郭霖,如蛇信吞吐,直取第九宗双目。

“阿宗小心!”郭霖刚脱了险境便见第九宗受险,慌忙单手取剑将桌上茶杯一拨,打向秦佩耳侧。

秦佩眼都不移,长鞭一抖,啪地将杯盏于半空生生打碎!

便是这一眄里,第九宗闪身避过这一鞭,余力啪地一声打在他肩上,叫他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三人缠斗,郭霖功夫不弱,走得亦是柔克刚一门,竟不知那秦佩何来的邪门鞭法,鞭影四面八方而来,似无处不在,又处处寻不见影踪。

第九宗剑招刚硬,式式沉猛,虽是抢力招式,却是粗中有细。

饶是如此,亦是斗得满头大汗,何况方才还被秦佩一鞭击伤。

仿若是什么奇门遁甲的歪道,秦佩应他二人,却自始至终未动一步,单凭两手持一鞭,来回变换,快得让人看不清她双手交替。

第九宗吐息愈重,眼看是一口真气不能提上,方才一鞭伤得不轻,是内力有阻。

“小霖儿……去叫姜大哥!……不,叫大和尚来。”第九宗道,“我先对付她。”

秦佩却笑了:“对付?也不看看你二人处境……如何拖得住我?”

说罢鞭影一闪,将正要轻身去寻帮手的郭霖脚踝绊住,拖倒在地。

第九宗不与她说话,咬牙将重剑挥得生风,如劈天焊日,藏剑弟子翻江倒海之力灌注而出。

见他此招,秦佩竟仍不躲不闪,还面带笑意,连鞭都不擡,只拖着郭霖脚踝。

第九宗心道不好,重剑之势将至时,方才被秦佩软鞭牵拉过的手腕针扎一般痛,一时无力,劲力全出的一招竟便如此落空。

忽然自边门走来一人,却是听到外面声响的唐逢春。

秦佩听到脚步声,擡头一看,忽然面上嘲意便去了,露出一张不作假的欣喜笑颜来,连声音都要变一副,唤道:“唐大哥!”

她口里唐大哥走出来时脚步虚浮,似是连眼都未睁开,一副未睡足模样,只到一旁桌上倒茶喝,对她这一声欣喜也同充耳不闻一般。

秦佩便急着将鞭一收,要走过去拉他。

唐逢春茶喝一半忽然擡了头,眼里还哪来的方才昏沉神色,背手里便是十数毒镖出手,正对秦佩而去。

秦佩似是毫无所料,慌忙旋身躲避,便是此时第九宗已拾了地上轻剑,反身一剑刺来。

前追后赌,秦佩堪堪避了毒镖,小指上却被划了一道,第九宗一剑便正刺在她后背肩胛。

秦佩痛叫一声,一双眼布了血丝,叫一句:“唐大哥……”

竟还有万千柔情与百般委屈一般。

唐逢春哪会管她,眨眼间又是暗箭连发,秦佩身手不凡,一一避去,逃出店了。

便是走前,还狠狠剜第九宗与郭霖一眼。

第九宗见她走了,便出一口气,捂着方才鞭伤处,去将郭霖扶起来,细问道:“小霖儿疼得狠么?”

郭霖实在暂且说不得话,便摇摇头。

她脸上被秦佩掌掴那一处高高隆起,第九宗便拿指尖轻轻触一触,郭霖嘶一声避开了。

“……这毒妇!”第九宗怒道。

“气什么?”唐逢春却开口了,一边将未喝完茶水饮尽了,一边道,“气自己技不如人么?”

第九宗:“……”

“早说了你三脚猫功夫,却还当自己是个什么高手。”唐逢春扯一扯嘴角,像笑又不像笑。

“唐大哥,你怎惹上这么个毒妇?”第九宗心疼郭霖,轻轻给她那半脸扇风。

“怎么,要怨我了么?”唐逢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倒不是怨你……哎,掌柜,莫躲了,弄些凉水来,再取块布巾来……然后将这里收拾收拾。”第九宗同唐逢春话说了一半,见那躲在后头的掌柜探出头来,便叫住他。

“不是怨我,你提它做什么。”唐逢春走过来,在一旁还完好的长凳上坐下。

“方才秦佩对你态度……分明还是情意绵绵,满腔都是柔情蜜意啊。”第九宗忽然又笑了。

“自己这副惨象,还来打趣我。”唐逢春笑道,“照顾好你的小霖儿吧。”

说罢便起身,提了一壶茶回房去了。

回房内,姜百里正坐在桌旁动他机关翼,见他回来便立即收手了。

“什么都未动。”姜百里道。

“一点都未动?”唐逢春问道。

“你查一查便知晓了,不过是久闻唐门机关百变……”姜百里道,“取了茶来?也分我一口。”

“要喝自己去取。”唐逢春道。

姜百里一笑:“外面碰到老情人?”

唐逢春暗镖打来,给他侧头躲了。

“口拙,说了错话。”姜百里笑道,“是你老仇人罢。”

唐逢春不答。

“逃了。”姜百里看出来,“要给你阿辞报仇,你这副模样,恐怕不易啊……”

说罢便出去寻茶水了。

唐逢春将那茶壶放下,看自己一双抖得不住的手,便只挑一挑唇角,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