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沙镇,往漠里深了,更是偏僻简陋,照第九宗的话来说,连个麻雀都算不得了。
五人安置好了,在厅里碰面,同桌吃饭,多一个人不好落座,第九宗便道:“小霖儿来同我一起坐。”
晏光忽道:“郭姑娘是未出阁的女子,我来与你同坐!”
第九宗好笑道:“小霖儿夜里都靠着我睡,这会儿你怎么还计较了?”
“不同!”那晏光半日憋出一句来。
第九宗晓得他词穷,极得意地道:“莫管他,小霖儿来。”
郭霖轻轻道一句:“大师莫要在意,江湖儿女无什么可细较的。”
便坐到第九宗身旁。
大和尚又气又愧的模样,只好重重落座,呯地坏了店家一张长凳。
第九宗笑得泪都出来,姜百里也憋不住。
郭霖忍一忍笑,叫掌柜再取一张凳来。
唐逢春似是总在走神,虽不蹙眉头,看去却还是忧心得紧。
饭菜未上,第九宗百无聊赖,便同晏光谈天。
“大和尚,你有耳疾?”第九宗问道。
晏光吃惊地瞧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
“怪不得你说话这般响亮。”第九宗笑道,“我自然知道,我会批命。”
“你会批命?”和尚将信将疑,“你会看相?”
“会啊。”第九宗笑答,“可这座里还有比我更精通的。”
“是姓唐的?”晏光道。
“不愧是高僧,一猜便中。”第九宗道,“是不是,唐大哥?”
唐逢春看似出神,却开口答道:“说笑了,唐某哪会批命。”
“唐大哥会的。”第九宗笑道,“尤其会断生死。”
“阿宗。”唐逢春道,要他莫再说下去。
“晏光大师啊,你晓得唐大哥最会断谁生死么?”第九宗置若罔闻,自顾自说下去,“他啊……最会断自己的生死。”
“够了吧。”唐逢春饮一口茶道,两眼都未看第九宗。
“够么?”第九宗问,“你想生便生,想死便死,晓得自己何日死,性命当做儿戏。”
姜百里在一旁做看客,一只粗制茶杯握在手里,茶饮尽了也不放下。
唐逢春不答第九宗话,第九宗面上不带笑了。
“怎不早说,免了我五年前救你的麻烦。”第九宗冷冷道。
“我可有求你救我?”唐逢春忽道,“就连这大漠,我本是独往,你却硬是跟来。”
第九宗未想到他如此一答,一时无话。
“第九宗,自己的事都管不了,为何总要管他人闲事?”唐逢春却头回不依不饶说话,“与其在此操心,不如回你的江南去,依你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和乐一生。”
话里嘲讽意味本就重许多,第九宗又能听出他话里有话,句句是要寒他心。
第九宗愣了片刻,却忽又笑了:“唐大哥,你不必激我。”
说罢给自己倒一杯茶:“我的性子你难道不晓得?我看不得你当我面送死,自然也不会在江南碌碌而活,收一封道你死讯的书信。”
“总之……”第九宗将一杯茶向唐逢春一泼,“我不回去,还要阻你去送死。”
幸而是冷茶,唐逢春不躲不避,一杯茶水劈头盖脸浇下去,鼻尖睫梢水珠挂着,也不去抹,一动不动,单开口道:“随你。”
第九宗便饭也不吃了,起身离座。
郭霖两面担心,不知应跟第九宗去还是留在此处。
姜百里便道:“莫管他,一会儿吃完了,你给他送些去便是。”
郭霖一双盈盈水目瞧一瞧在座三人,便点点头。
晏光似是方回过神来,道:“这小子,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笑,耍什么把戏。”
姜百里笑道:“大师这便不懂了,不是耍把戏,是关心则乱啊。”
一顿饭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郭霖也未吃几口,还是放心不下第九宗,取了碗筷送饭菜去了。
唐逢春做什么都快得很,用饭也是,吃完便走。
姜百里本就不饿,便也站起来跟着走,还道一句:“大师慢用。”
晏光不明所以,所幸胃口极佳,骂一句:“他娘的,都不吃,便便宜小僧吧。”
到日头要落,那一餐仍是不碰面了,各自要了饭菜送到房里,第九宗怕是还在气头上,见了唐逢春恐怕不只是泼茶水,而是洗脚水。
姜百里头回见第九宗失态,倒觉得正有趣,看惯他笑面皮相,一时间撕了一面,不知缘何有阵痛快上心。
夜里唐逢春和姜百里同榻而眠,二人都是和衣睡,到了夜里风冷,关了窗子还是凉意渗骨。
唐逢春不起鼾声,姜百里就当他是未睡,心里道说书先生是当定了,开口道:“逢春?”
“何事。”唐逢春沉声答了。
“阿宗也看出来了。”姜百里道,“何必一意孤行。”
唐逢春便嗤笑一声:“怎么,是怕用不上我了?”
姜百里便道:“哪里的话……逢春,你今日说话怎么对谁都刻薄。”
“对阿宗,我是刻薄。”唐逢春道,“我亏他的。”
“那么对我……”
“对你,向来如此,哪来的今日刻薄。”唐逢春道。
“也好。”姜百里还得了欢喜似的,“显是将我当自家人了。”
“这么想当我自家人?”唐逢春问道。
“求之不得啊。”姜百里道。
唐逢春却忽然翻身,压在姜百里身上,夜里昏暗,姜百里却瞧得见,唐逢春一张易容摘了,眼前是他本来那张金相玉质的面目。
“唐某遇过不少,但……”唐逢春慢慢道,“凡与我自荐枕席之人,现在都归阎王爷管了。”
“逢春莫要为我担心。”姜百里道,“我其他一无是处,只是命大,阎王爷不收。”
“是么?”唐逢春道一句,“正巧。”
“巧什么?”
唐逢春翻身睡到一边:“我也不收。”
姜百里心里叹一声。
“逢春。”
“还不睡?”唐逢春道。
“长夜漫漫,不如说些旧事。”姜百里道,“说说你的阿辞。”
一句话出口,房里静了许久。
姜百里以为唐逢春不想说,又用老招数不答话。
唐逢春却当真开口了:“阿辞……”
姜百里未打断他,不知为何他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这卫辞到底是如何一个神仙。
“她很好。”唐逢春凝了长久却只说出这三个字。
姜百里转头看他,却见他双眼不知看的何处,面上却带些笑。
便是想到旧事了吧。
“没什么可说的。”唐逢春道,面上的笑也收了。
姜百里便笑一笑:“本是想听旧事的,你不说,那便换我说……你想听么?”
“不想。”唐逢春道。
“唉,给几分薄面嘛。”姜百里也不羞恼,“看你也是睡不着的。”
“你说你不是胡人……”唐逢春道,“有几分不是?”
姜百里便笑道:“看出来了?”
唐逢春闭了眼,未说话。
晓得他是在听的,姜百里便讲起来。
“怎么说也是骨肉至亲……他二人我都未见过,甚至知之甚少。”姜百里道,“庹伯伯说我娘很美,可也无一张画像,到底是如何美法,我也全然不知。”
“不过自己的面貌还是晓得的,照此一看,想必不止我娘美,我爹也是个俊俏的。”姜百里不着边际,信口说来。
“爹去得早些,他死时我还未出世,我娘……虽是个胡姬,也重情义,生了我便追着我爹去了,庹伯伯说我娘把我托付给他,便将门户全闭了,一把火,把家连自己一同烧了个干净……说来我与火倒是有缘。”姜百里笑道。
“庹伯伯常说,若是我娘当年是跟了他,而不是我爹,也许不会落得这么个结果。”姜百里叹一口气,“可连我也晓得世上情爱一道,是无理可循的。”
“庹伯伯将我带回西域,在我娘梓里,他一个汉人却住下了。”姜百里道,“小时常不给我吃喝,也常打骂我,却不是叫我做粗活,只是要我练武,练的全是不知哪门哪派的江湖功夫,哪日练不好,一顿好打免不去,还要饿肚子,再去屋外练,练不好也不许睡觉。”
“族里人见我可怜,常好心给我递些吃食。”姜百里顿一顿,“我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庹伯伯不许我读书,他屋里满室的书,是不准我进去的。”
“识字也是莺歌偷偷教我的。我从不知莺歌真正名姓,她是去过中原的。去时是个胡族少女,回来时成了女人,说是在中原生过一个孩子,夭折了。去过中原,识了许多字,也伤了许多心,再回来虽衣着锦绣,面上也无笑意了。”
“莺歌只让我唤她莺歌,她说她在中原便叫这个名字。”
“识了字,又长大些,胆子也长了,也会趁庹伯伯不在溜到他房里看书。”
“他不让,我便更要去看,巧的是,一回都未被发觉。便是运气好得过头了……”
“逢春?”姜百里唤道。
未答他。
姜百里:“……”
难得他真情流露,唐逢春不解风情,竟是真的睡过去。
“罢了。”姜百里稍稍郁闷一刻,便笑道,“旧事总是要同你说的,来日方长。”
唐逢春是睡熟了,还做了旧梦。
旧梦里是尝访梁外芳雪,醉里吴音甜。
梦里他还是那个叫林应的小伙计,在卫家的酒肆里做帮工。
卫辞在偶尔来酒肆寻她爹,见他也和和气气打一声招呼,唤他一句应哥。
他一张平平易容,装得木讷,自认做戏功夫不俗,唯独是不敢瞧卫辞的一双眼,她唤一句应哥,他便应声,装得头也不敢擡的模样。
卫辞待人极好,连下人也是。
潜足了时日,便是要将点案清了,夜里杀了人要回屋里,想去换了衣物,按回易容,明日便要去同卫老板辞行,连说辞都想好,就说是家中老母病重。
落地一步,却听见女子说话:“谁?”
短局促里,唐逢春无处可藏。
“……应哥么。”
是卫辞。
唐逢春半脸精铁面具所覆,黑衣里浸了血,不应声。
“应哥……你是唐门的人?”卫辞声音些许颤,竭力要止,却也难止。自然是怕的。
唐逢春转身,便要擡千机匣,杀人后留不得活口。
“你有伤。”卫辞不动,低头鼓足勇气一般,“杀我之前……先让我替你包扎。”
本应是不知所措,待卫辞来抹了他面具上那一滴不慎溅上的血,唐逢春却扣了弩。
三伏天里忽然布了漫天鹅毛大雪。
卫辞靠在他怀里,面如金纸,絮絮地颤,问道:“应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应哥,你不要难过……”
唐逢春将她抱得紧,一双干燥起皮嘴唇在她苍白额上胡乱亲,心里痛得极了,连泪都流不出来。
抱在怀里便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尸,重得他双手揽不住,坠到黄土里,余了一座坟,一块碑。
唐逢春便睁眼了。
梦里他亲手杀了卫辞,梦外卫辞因他而死。
果报皆是由他而来。
唐逢春双眼不眨,盯着一方床梁,再过一阵,慢慢地闭了。
一夜里,便是儿郎两个,旧事两段,愁情烦事一双,旧情旧景一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