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兰泽,你看!”
萧妄顷冲进房间的时候,念兰泽正对着窗户。
一丝阳光投射在他的身上,好暖。
光晕仿佛在他的身旁蔓延开来,一如谪仙般!
仿佛,他就要融化在暖阳下,仿佛一不留神他就要化风归去。
萧妄顷拿过雪色披风给念兰泽披上,笑道:“天晴了,风依旧很大,小心着凉!”
念兰泽转过头微微的一笑。
笑若秋水,“是啊,天晴了!”
他在自问,天晴了,可是真的晴了吗?
温柔的笑,苍白的笑。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他都会笑,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一笑。
只要他一笑,萧妄顷面对刀山油锅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仿佛所有的困难都不叫困难,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到他。
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那一笑繁华。
“兰泽啊,你的风寒还没好,怎么能吹风呢?”
责备而宠溺,立刻上前将窗户关上。
窗户之下,是一树梧桐,树干遒劲。
几声鸟啼,清脆慵懒。
树下是客栈的老板教着自己的儿子课业,那一幕很让人感动。
稚气未脱的孩童声音:“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 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树下父亲的宽厚的声音:“好,很好,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先生会教你新的内容,你要认真听先生的话知道吗?”
…………
父慈子孝,多么祥和的画面。
可是从来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他。
不属于他俩。
“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出必告, 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事诸父,如事父 ,事诸兄 ,如事兄!”
轻轻的吟起,那一串弟子规在他的嘴里吟诵出来仿佛都变了味。
枯燥的文字如同跳动的音符。
“那个小孩多大啊?”念兰泽问道。
“不大,七八岁左右!”
念兰泽清浅一笑:“真好!”
他的眼里都是拂不去的悲哀,笑得却是很真,仿佛将一湖的月捣碎揉进秋水里。
“你知道吗?这弟子规我五岁都能倒背如流,本想让我父亲高兴,可是他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一下!”
当初,四岁背完《三字经》,手捧着那本书去梁长均的面前,献宝似的让他高兴。
可是梁长均一巴掌将书挥到地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太小,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时候他的哥哥还在姨娘的怀里享受着母爱,而他的母亲一直被关在小黑屋里。
他不敢靠近。
特害怕!
五岁学完《弟子规》,梁长均只是恶狠狠地吼道“滚!”。
当时他的眼睛已经瞎了,他的父亲永远也不知道他要做到这些要比平常人努力多少次。
当初缩在角落里,非常害怕。
害怕他的父亲会不会弄瞎了他的双眼还要再割了他的舌头砍了他的四肢?
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只有黑暗。
渐渐的,他明白了——
无论怎样,他的父亲只会对他说一个字“滚!”,他的世界只有相府里面的小院。
他的父亲,从来不会对他正眼相看,只因为对他母亲的恨,对他母亲的愧疚全都抛到这个孩童身上。
本来,他不奢求这个世界给他什么,他也没有什么给这个世界。
可是,他在书中也渐渐懂得男儿志在四方,三千繁华报国难!
十二岁,终于忍受不了姨娘哥哥的虐待,逃出府。
当时遇到皇帝微服出巡,皇帝诗性大起,随意吟诵了几句诗。
可是被只有一个瞎了眼睛的白衣小孩讽刺为小儿之作。
当时,他一鸣惊人。
皇帝御赐他“七公子的”封号,这是对他不能入士的惋惜,对自己错失良才的谓叹。
当时的皇帝怎么也会不想到他错失的良才最终被他的儿子所用。
皇帝怎么也不会知道当初的孩子会帮助他的大儿子颠覆了他的天下。
“兰泽啊……”
只要他自己知道这一声兰泽包含多少痛惜与酸楚。
那会剥夺了多少童年的乐趣呢?
那个时候,他或许在皇宫的某个角落掏鸟窝,或许在莲池里摸鱼,或许将癞蛤蟆放在宫女的鞋袜里。
没有童年,没有亲情,没有自由,没有光明。
他到底是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在这想不到的逆境中成长起来呢?
世间最坚韧的人也不过于此。
“你曾说我享受过天伦之乐,可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天伦是什么?”
“那个时候是我犯浑了不是,兰泽啊,你可千万别记恨我啊!”
萧妄顷摸摸脑袋尴尬一笑。
当初如果不是被仇恨与嫉妒所困,他也不会对念兰泽做出那种事,总的来说,都是他的错啊!
不管怎么说,他都赚了啊!
反正把念兰泽给搞到手了。
念兰泽感到很好笑:“没有,我从来不怨恨任何人!”
有时候,缘分这两个字还真难说清楚。
明明有悖人伦,可是全都沦陷了。
明明不容于世,可是偏偏一错再错。
明明同样惊艳的两个绝世男子,可是却情不知所起。
明明相知相惜,可是结局早已天定。
明明……什么都不是!
“兰泽啊,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佛说,前半辈子受苦的人后半生都会平安无忧的!”
念兰泽毫不留情地冷笑一声,三尺锋芒般冷峭。
“我从来不信佛鬼神魔!”
“这句话是我说的,我就算颠覆天下也要护你一生平安无忧!”
“你不怕天下人与你为敌?”
“只要你陪着我,我就不怕!”
只要你一个眼神,我就可以取天下奉于君前,只为博君一笑。
念兰泽疲倦的一笑,没有再说话。
萧妄顷安排好事宜叫念兰泽去吃饭的时候,念兰泽正在院子里教那小孩《弟子规》,态度极其工整严谨,颇有为人师表之风范。
萧妄顷顿时在想,以后就算做不成皇帝,跟着念兰泽也饿不死。
再不济,他还能当个教书先生。
“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出必告, 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事诸父,如事父 ,事诸兄 ,如事兄!”
小孩有模有样的背着,连萧妄顷也不得不佩服念兰泽。
他自己是个神童,教出来的孩子也是个神童。
昨天才会背几句的孩子现在全都会背了。
“兰泽啊,你要在屋里吃还是到外面吃啊?”
那小孩立刻站起来,抱起书本眨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咿呀呀笑道:“大哥哥,孙琦先走了啊,你们慢慢吃饭,不够找我爹爹娘亲。”
“找你爹爹是要花银子的啊?哥哥没钱啊……”
萧妄顷一脸憋屈,就好像孙琦家坑了他几百万一样。
那叫孙琦的小孩眨着眼睛,天真可爱笑道:“你就说你们是我的朋友……”
“你不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就敢与我做朋友,小朋友,这样可不行的哦……”
“兰泽大哥哥是好人,你是他朋友,所以,你也是好人!”
又是沾了兰泽的光!
吃软饭吃得好开心啊!
“那兰泽大哥哥有没有与你说过,我这个好人也有很坏的时候啊……”
“萧、妄、顷!”
念兰泽一声低吼,孙琦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温和脾气好的人也会发怒,顿时既惊叹又嗻舌的看着萧妄顷。
第一反应
这人惹不得……
第二反应
这一定不是个好货!
因为这一声怒吼,萧妄顷本来美好的一面在这个七八岁孩童心里碎了一地!
萧妄顷拍着这小孩的肩膀,笑道:“没事,你可以下去了。”
念兰泽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萧妄顷的故事竟然是由一个叫做孙琦的史官记载下来的。
这本史书的名字就叫做《乱世天下盛世烟花》。
而这位史官当时还在《乱世天下盛世烟花》的序语中写到:吾初之所及,幼时有幸得七公子亲授《弟子规》,其乃神也。
念兰泽微红着脸,刹那惊艳。
萧妄顷欣赏着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景似得看着念兰泽。
七公子是不能开玩笑的,可是萧妄顷就是想开他玩笑啊。
他就是想要找死呀!
累了,醉倒温柔乡!
醒了,紧握天下权!
“兰泽啊,跟着你以后就饿不死了,你没有从商,简直是商人的一大幸事,要不然早就成为天下首富了……”
念兰泽偏过头,依旧不为所动。
风过涟漪,泙起无声潦汾。
“你不入士,简直是当今皇帝的不幸啊,虽然他封你为七公子……”
萧妄顷并不称皇帝为父皇,他大抵对这个父亲没什么印象了!
“我本来就是七公子!”
无波无惊,很平凡的一句话。
没有帝王的封号,他是七公子,有了帝王的封号,他依旧是七公子。
他,只需要做自己。
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
这是智者,也是圣者。
“以后就算我穷困潦倒还能投靠七公子呢?再不济,七公子还能教书养活我呢?”
念兰泽很鄙视的皱了一下眉,愣是半晌没说出话。
吃软饭能吃到萧妄顷这个境界的恐怕寥寥无几了吧。
鬼马面在房门口站着,听着这样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他娘的,这货是我主子吗?一腔雄心热血早他娘的葬在了温柔乡里了。
心里猛然一痛:我的主子啊,七公子,你个狐貍精,呜呜呜……
“萧妄顷,我觉得很热啊!”
晚饭过后,念兰泽听到萧妄顷关窗户的声音十分的不满,他再一次强调。
萧妄顷笑道:“兰泽啊,你的风寒还没好,怎么能吹风呢?”
念兰泽只得作罢,他不喜欢勉强别人,也不喜欢勉强自己。
可是一旦这两者重合,他宁愿勉强自己。
萧妄顷与他刚好相反,如果这二者重合了,萧妄顷宁愿勉强死别人也不愿意勉强自己一点点。
但是如果对象是念兰泽,他倒是很愿意勉强自己的。
眼下,念兰泽是真的不能吹风!
这路上的颠簸对身体当然不好,萧妄顷只得加紧赶到京都。
启程的时候,客栈老板为了感谢念兰泽,还专门办了送行宴。
倒是小小的孙琦拉着念兰泽不放手。
眼泪汪汪,依依惜别。
“兰泽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我会想你的。”
念兰泽蹲下,握住小孩稚嫩的肩膀,柔若梨花飘飘:“很快就回来看你,小琦要好好的读书,将来报效国家,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好,小琦一定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
稚嫩的小手挥舞着,送别念兰泽。
萧妄顷有时候真心觉得念兰泽是老少通吃,男女皆爱的主。
无论遇到什么事,萧妄顷一想起六个字就会微微的舒心,仿佛天下没有什么可以挡住他。
万能的七公子!
这个绝世无双的男子既让人心疼,又让人心安。
只要你抓住他的手,修罗战场上也能如春繁华。
只要他温柔一笑,死水沟里也能开出圣洁的白莲。
当很久以后饭后茶谈的时候,念兰泽正对着一池春水,杨柳风拂面而过。
萧妄顷暗暗惊叹:“万能的七公子!”
哪知道念兰泽映水启唇:“万恶的萧妄顷!”
萧妄顷顿时哑然,这温润的七公子若是捉弄起人来,那才叫一个绝啊。
顿时一拍大腿,故作高深的笑道:“七公子,你的意思是我俩是绝配啊,混在一起绝对可以大起风浪。”
可是当时天下已经被他们掀起好几个波澜,萧妄顷说这句话无疑是强调他俩是绝配。
马车驰骋在管道上,溅得尘埃四起。
呼啸而过,裢幔飘扬。
正值夏末,天热地燥。
念兰泽不知何时感染的风寒,本来是低热,可是后来越吃药病情越来越严重,竟然患起了严重的风寒。
嗓子烧得嘶哑,连呼吸都是一种折磨,如同刀在刮。
他伸手要开窗,至少不会热得那样难受。
萧妄顷伸手握住念兰泽的手,原本该冰冷的指尖变得灼热一片。
他将念兰泽的手握在手心,仿佛下一刻念兰泽就要在他的手心化了去。
只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开一下窗吧,我想听听外面的世界!”
念兰泽靠在他的身上,脸色不似以前的那样的苍白,犹如红霞映雪。
萧妄顷垂下眼睑,沉默了片刻,坚定的擡起头,他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在战场上决策万人的性命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的难以抉择。
抿抿唇:“好,那就……开窗吧!”
他知道,这天下,兰泽从来不会与别人提要求。
他就像一个神祗一般,完美的不像人……
如果他不依他的话,他亦不会勉强。
只是,兰泽除了能在他的面前任性,他还能在谁的面前任性呢?
暖风处处,宜人心脾。
带着雨后的清新泥土味,
带着远山的芬芳的花香,
带着万家灯火的羹肴味。
念兰泽沉沉的睡去,在这样颠簸的路途中昏睡去。
高热的体温,晓风拂面,病情加重,只得昏睡!
他睡多久,萧妄顷就守着他多久。
他竭力地听他的呼吸,仿佛念兰泽连呼吸都是灼热的气息,这让他有了些许的心安,至少念兰泽还在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更了……哎,表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