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的天空令送葬的人十分不舒爽,仿佛全身都滞塞。擡棺木的汉子见已经到了目的地,甫一听见“落棺”的指示,便赶紧将棺木放进了挖好的土坑中。
死去的是城北酒楼钱掌柜的父亲,周围人都叫一声“钱老丈”。日前因饮酒过度,醉倒在地上睡了一晚,天亮便在他嘴边发现溢出的食物残渣。当时一看,已然没了呼吸。城北酒楼一向生意好,出了此等事,必定会影响酒楼生意。钱掌柜当即决定入土为安,匆匆找到棺材店买了一副棺木,请了几位擡棺人,翌日天未亮,便来下葬。
丧事匆忙,未来得及挑选黄道吉日,是以这天气阴沉,钱掌柜也未做挑剔,与胞兄及儿女等一众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跪在将要入土的棺木前泣不成声。
擡棺的几位汉子倒是见多不怪,心中早已麻木,面上仍露出个恭敬神色。干他们这一行,十分忌讳冲撞死人,毕竟老人流传下来,带怒的尸体,最易诈尸。
一捧捧黄土盖下,眼见着这棺木就要长埋地下,忽然间,狂风大作,吹得两旁青松东倒西歪,簌簌作响,连人都需要扶住林中两人粗的大树,方可稳住身形。
狂风到底只吹了一会儿,此时正值秋日,风多勿怪。擡棺人见风一停,便安抚众人。他们见多识广,狂风而已,算不上稀奇。待风稍小,便该埋土的埋土,该哭天抢地的哭天抢地,一切有条不紊。
余风也未吹多久,便渐渐弱了,几乎有要停下的迹象,一众心里皆是一轻。毕竟是丧事,横生波澜任谁都不能心无芥蒂。还未等众人完全放心,下一瞬,豆大的雨滴似冬日里的冰坨子一般,砸至墓前一众人的身上脸上,痛得几个娇生惯养的小辈哀哀的嚷叫。
义庄前来帮忙送葬的老师傅唉声叹气,今日非吉日,此番大雨大抵也下不成墓,丧事需二办,实在晦气至极。
这雨实在大了些,众人衣衫从外衫湿到了内衫,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雨滴肆无忌惮落下,冲得棺木上盖着的薄薄土渣成了泥浆,顺着棺木两侧因边角微翘而产生的沟壑流淌下来。棺木被冲刷得干净,蒙上了一层水渍,显得棺木上的漆更亮了。
方才的土,着实白挖了。众人正在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时,当天又是一道闪电,直直劈在棺盖上,“砰”的一声,棺盖应声而裂,成了两半。里头的尸体猛然立起身来,望着四周陌生景象,呆滞茫然。
“啊!诈尸啦!”
还来不及看清棺木中情形,众人便被吓得抱头鼠窜,四下奔逃。转瞬,北山上的墓园,便只剩了坐在棺材里茫然不知所以的钱老丈。
“说来也是奇,钱老丈坐起身来之后,那些诡异的狂风骤雨都跟得了令一般,一起停了。”曹夫人表情夸张,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说完还抖了一抖,“太诡异了。”
宋心悦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怀中抱着的娃娃先咯咯笑了起来,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的亲娘。
曹夫人一怒,便将小娃娃抓了回来,摁在怀里:“老娘十月怀胎生你下来,你却嘲笑你娘!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小娃娃天不怕地不怕,仍旧在曹夫人怀中笑得开怀。曹玉明无奈地摇摇头,宋心悦笑得停不下来:“嫂子,竹儿年纪小呐,跟他计较什么。”
见根本吓不着,曹夫人眉眼一弯,装模作样的凶神恶煞尽数褪去,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子也不知道随谁,都不知道怕的。昨儿个见到钱老丈,他还指着他咯咯笑,旁的小娃娃都吓得止不住,唯独他,也不知道瞧见了什么,这么开心。”
宋心悦托腮望着这个三岁小娃,忽然问:“竹儿,你瞧见什么啦?”
竹儿偏头瞅她一眼,把手指塞在嘴里,又咯咯笑了起来,一句话都没有给她回应。
宋心悦丧气:“竹儿还不肯开口说话呀?”
“是呀,玉明说你厉害,可能找到什么办法?”儿子三岁不肯开口说话,曹夫人与曹玉明皆是忧心不已。
“此事我可能没有办法,我回头帮二位问问我师父。所以,曹大哥找我过来,便是为了钱老丈还魂之事?”
曹玉明正在曹夫人身后,一只手抚着竹儿头顶,望着宋心悦的目光带有几分歉意:“此事怪异,原本也未放在心上,可昨日遇见了钱老丈,竹儿实在反常,是以想到了姑娘。”
宋心悦眨眼:“是想到了我两位师父吧?”
曹玉明不置可否。
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与两位师父相比起来,宋心悦那点本事实在不值一提。这便大方应下,随即瞧了曹修竹一眼,小娃娃实在讨人喜欢,水汪汪的大眼就这么直直打量着她,打量久了,不知在想些什么,稍稍偏头,又拍着手笑起来。宋心悦也未来得及回去求个准信,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定然说动两位师父出面。
心下却想的是,涉及魂魄一事,届时判官大人定然会出现,那么她便又能再见到他了。
屋外慕白正等着,见她出来,便问道:“可有线索?”
宋心悦满心都是判官,颇有些心不在焉:“城中诈了次尸,曹大哥家的小儿子三岁了仍不肯开口说话,但这些……”
慕白微敛眉眼:“不是他。”他站定原地,阖眼将神识覆盖整个北城扫了几遍,仍是一点痕迹也没有。宋心悦这才回头,见他额头虚汗频出,担忧地打断他:“小白师父,你别太累了,黑鸦师父不会有事的。”
他擡眸,冷淡的眉眼不知望着哪里,收了神识,淡淡开口:“但愿吧。”
“我觉得钱老丈诈尸有些古怪,我去查探一番?”宋心悦说罢便想朝着城北酒楼走去,慕白却叫住她,她回头望着他,一双眼睛满是疑惑。
“城北墓园,有些异样,先去那里看。”
城北墓园是衙门选定的一处用来墓葬的地方。北城只有一座北山,稍小些的山头都没有,一面被大户人家包了辟了片花圃,一面悬崖峭壁不宜行走,另一面,便是最后剩下的可以用来墓葬的地方。
早些时候,因地少人多,有些人家曾为墓地分配之事大打出手。后来衙门出面调停,请来德高望重的风水先生,将每家每户的墓地事先定好了位置。但风水先生看墓地位置时,又告知了城中众位,北城阴煞,不宜墓葬。是以许多有钱人家都会选择将墓地安置在北城外的荒山上。
师徒二人到达城北墓园时,整片墓园能瞧见的墓碑零零散散,稀疏错落,若非钱老丈当日死得突然,钱家商贾之家,尤其重视风水财运,也不会选择将人埋在城北墓园,定然也是在城外荒山选一处好地方。
当日钱家人实在被吓得狠了,一晃十来日,墓园里洞开的土坑和被劈坏的棺木也没有人来收拾一番,还维持着当初杂乱的模样,彰显当日究竟有多混乱,以及钱家人对此处有多忌惮。
宋心悦绕着棺木,仔细打量了一圈又一圈,怎么瞧也就是寻常棺木,被雷一劈,成了块焦炭,她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异常。便仰头望着那个冷面的青年:“小白师父,能瞧出什么来么?”
慕白四下扫了一眼,低垂着眉眼望着那具棺木,却是指着青松林深处:“你去那儿瞧瞧。”
宋心悦不疑有他,三两步便朝着慕白指着的位置奔去。
少女消失不久,慕白便盯着那具棺木仔细打量。
棺木被雷劈过的地方焦成了黑炭,往深处看去,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暗火在棺木内里燃烧,按时日推算,当初兴许只有边缘成了焦炭,此时却是几乎蔓延到了整块棺盖。
他将手伸了过去,放在棺盖上细细感知。慕白在城中便有感觉,这块棺木上有些不寻常,但此刻如此近了,仍旧不敢确定这份不寻常究竟从何而来,只觉有几分熟悉。正当他疑惑时,忽然天上又降下一道惊雷,这回却是朝着慕白劈去。
白衣白发的冷漠青年化掌为指,朝着落雷方向一点,惊雷陡然转向,朝着他身旁空地而去,在地面上凭空砸出了一个焦土坑,坑上还冒着丝丝白烟。
“何人!”慕白眉眼倏然冷厉。
惊雷不是雷,裹的是地狱业火。
在慕青玄慕清澜身边待了近万年,对于这暗度陈仓的一招,他一点儿也不陌生,但方才,却全然不像是他们二人的动手方式。
宋心悦在青松林中走了没多久,便听到身后一道响雷炸开,跟着便是一股呛人的浓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当即便想转身回去帮慕白。
“送死去么?”
懒散又讥讽的语调,宋心悦已经近一年没有听见过了,她望着青松林深处,似乎能瞧见那个懒洋洋靠在树上的妖艳男子,当即连慕白可能的危险也抛诸脑后,向着深处奔去,直直撞进那个靠在树边的黑衣黑发男子身上。
男子嫌恶地将她拎开,冷眼看她涕泪横流,啧啧两声:“丑死了。”
“黑鸦师父你到底去哪里了啊!我们找了你好久!”少女不管不顾,硬是将一张满是涕泪的脸埋在他胸前的衣服里,肩膀耸动,呜咽声被衣服遮盖,显得有些闷。
这回黑鸦没有再将她拎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嚎什么,我没死呢。”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我们回去吧?”宋心悦说着就要拉着他往回走,那人跟长在土里似的,拽都拽不动。她回头望黑鸦,他的一张脸上浮出些意味不明的表情,带了些抗拒,但总归不是高兴。她愣了愣,猜道:“你不想跟我回去?你在躲小白师父?为何?”
黑鸦未答话,只伸手将她梳得整齐的发髻揉得乱七八糟:“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
“我十七了!”宋心悦擡头瞪着他。
他勾唇一笑:“十七还未定亲,你以为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说到嫁人,宋心悦脸一红,小心翼翼地问道:“黑鸦师父,你说,判官大人有多大机会能娶我?”
“咳咳咳!”消息十分令人震惊,黑鸦差点被口水给呛着。
见状,宋心悦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果然不可能啊……”
这丫头还有些自知之明,黑鸦拍了拍她的头。
林外又响起几声炸响,宋心悦担忧不已,但外面动静如此大,自己出去就像黑鸦所言一般除了送死拖累别无用处。眼前就有一个可以出去帮忙的人,就是脸太冷了些,踯躅着,仍是鼓起勇气讨好似的拉了拉黑鸦:“小白师父会不会有危险?黑鸦师父去帮帮他吧?”
望着被少女拽着的手,黑鸦眼底浮起寒芒,宋心悦手一抖赶紧放开。
这么多年慕白还未遇到过什么危险,唯独那次,为了替宋心悦拿定魂珠,将自己三魂六魄差点散了个干净。
脑中刚浮现慕白冷淡的眉眼,他便站住了脚步,与她道:“他可是第九殿阎罗教出来的。”
宋心悦站在原地,茫然望着黑鸦。
他又一笑:“传闻第九殿阎罗出手从未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