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林像一方屏障,将打斗完全隔离在林外,从打斗声响起,到现在,小半个时辰过去,明明是从天而降的惊雷,连半点火星子都没落在林中。
这屏障与北山上小竹楼外的有几分相似。良久,宋心悦才反应过来:“你不会偷了小白师父的法器吧?”
黑鸦淡淡瞥她一眼,倚在树干不语。
宋心悦继续:“所以有小白师父的法器加持,我们才找不到你?”
黑鸦继续不为所动。
“可是刚才,小白师父让我进林子里来,他是知道你在这里了吧?你偷的这个法器,也没什么用嘛!”宋心悦得出结论。
黑鸦眉梢一挑,打了个哈欠,十分无情:“外面打完了,你可以滚出去了。”
宋心悦凝神一听,外面果真没了什么动静,她兴奋地朝外两步,又瘪嘴停下来,哀哀望着黑鸦:“黑鸦师父,我都找了你好几个月了,每天都被小白师父赶着在城中找你的消息,他说近些日子城中不大安宁,你一个人在外面实在是让人很担心。”
少女的担忧确实诚挚,可男子靠在树边无动于衷,目光悠远不知望着哪里。
“你看我明明有两个师父的呀,现在都只能看见小白师父一个人,我也会很想你的啊。”
“黑鸦师父,你就不想我们吗?”
“我觉得后山那头狼都想你了,那天我路过它身边,它就看我一眼,然后就不理我了。以前看见你跟着,它还会对着我叫两声呢,现在都蔫蔫的,可没精神了。你不会比那头狼还无情吧。”
宋心悦一人苦口婆心的劝,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都往外倒,被劝的人就像个石头一般,一动不动。
劝到最后仍旧没有得半点反应,只觉心里十分难受。黑鸦总是欺负她,她从前也没有多喜欢他,但是每天早上起来,见到的便是两位师父,六七年间,除了他们二人被貘重伤那段时日,他们每日都是这般过来的。她爱慕判官大人,如此热情地向他表达着自己的内心,不过就是仗着她有两位师父,一个叫慕白,一个叫黑鸦。即便她难过了,可以回到小竹楼,看着两人,便能平静下来。她原以为这样的陪伴会是一辈子,就像当年她以为她爹爹也能疼她一辈子。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爹爹会不要她,黑鸦师父也会离开她。
小竹楼现在只剩了她和慕白,那么再过些日子,是不是就只剩了她一个?
他们都是冥界的人,离开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到了最后似乎,肯定只会留下她一个人。
越想越落寞,往外的步伐错落又丧气,垂着头,眼泪便不争气地往外冒。
方才她眼泪鼻涕往黑鸦身上抹,心中是欢喜庆幸居多,此刻却是从心底里漫上来的悲伤。
原来她也到了可以忧愁的年纪。
抹了一把眼泪,宋心悦颇有些自嘲。
良久,背后才传出低哑的嗤笑:“啊……担心我?”少女闻声疑惑地停住,他懒洋洋挥了挥手,“让他放心,我就算死了,也不会让那玩意儿落在别人手里。不——必——担——忧——”
话看似说给宋心悦听,黑鸦却暗自提了声音,务必使青松林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宋心悦走到了青松林外,那方墓地前只剩了一个人,白衣白发的冷漠青年此刻有些许狼狈,扶在一棵树边不住地喘气,发丝凌乱地从脸颊旁垂下,将眼底神色遮盖得严严实实。
“小白师父?”
少女一声呼喊,令他从无尽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捏了个诀,又是纤尘不染的白衣青年。
“小白师父你没事吧?”
面对少女关心,慕白只是略略颔首,冷漠的目光扫过青松林,最后落在少女身上,开口是疑问,心下却十分肯定:“他在里面?”
宋心悦连连点头,躲着白发青年探究的目光,生怕被看出她没出息地哭过:“可不是嘛,知道你在外面苦战,也不肯出来帮忙,太过分了。”
“知道了。走吧。”慕白没有多说什么,领着宋心悦就朝着山下走去。
宋心悦跟在他身后,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般漠然。少了些许前些日子隐匿在眉宇间的担忧,多了几分失落。
到了山下,他们停在了那家酒楼前,酒楼门可罗雀,钱掌柜愁眉苦脸坐在门口,望着寥寥客人,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慕白带着宋心悦颇有礼数,对着掌柜拱手,问:“钱老丈可在店内?”
钱掌柜擡头睨二人一眼,满脸愁闷化作愤懑,指着二人便啐了口水:“呸呸呸!我没见过!不知道在哪儿!提什么晦气东西!还嫌老子生意不够差么!滚出去!小张!将他们赶出去!”
被点名的小二应了一声,将擦桌子的抹布往肩上一搭,便赔着笑脸望着二人:“抱歉,近来因为城里一些传言,店里生意实在不景气,掌柜的心情很差,二位客官,请别放在心上。”
“那小张哥,你知道钱老丈在哪里吗?”宋心悦笑眯眯地问道,十七岁的少女正有天真烂漫也有不自觉的沉稳韵味,望着店小二的一双眼眸水灵清澈,小二当时就愣在了原地。宋心悦第二次再叫他时,他才甩了甩头,偷偷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掌柜,颇为为难地小声回答:“你们去南四街或许有机会碰见。”
“小张!不是让你轰他们出去?!还聊起天来了!”钱掌柜见二人还未离开,火气更大。倒霉的只是这位小二,小张顶着怒火回了一声:“马上就将他们赶走!”当即声音便大了起来,活像个赶客的蛮横人,“快走快走!哪里来的去哪里!别在这里待着!”
小张虽然嘴上叫嚷着,但面对他们二人挤眉弄眼,一张脸全写满了“求求你们快走吧不然我就惨了”的请求。
慕白淡淡瞥了掌柜一眼,未多言语,拉着义愤填膺还想找他们理论的宋心悦便离开了。
宋心悦气得腮帮子鼓了两大包气:“南四街!小白师父你知道南四街是哪里吗!”
慕白偏头看她。
她立刻控诉:“那是流民巷!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住在那里!可是钱老丈明明有家,怎么会在那里!肯定是这个钱掌柜将他赶出来的!否则哪里有人会自己乐意往那边住的!”
“凡人喜欢谈福气,晦气,只是因为,他们无法掌握在手中的事情太多罢了。”
“小白师父,你是在给钱掌柜开脱么?”宋心悦肃穆望着她向来正直悲悯的小白师父,想着总不能悲悯到连钱掌柜这种人都同情吧?
慕白摇了摇头,只叹道:“这世间有神,有妖,有魔,有鬼,有凡人,似乎凡人是最为弱小的,但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正因为弱小,凡人从不甘于现状的能力才是巨大而美妙的。”
“是谁是谁!”宋心悦显然更感兴趣这个人是谁。
慕白眼眸一黯:“慕清澜,我的亲人。”
“啊……”宋心悦刚起来的兴奋也刹那间消失,又是慕清澜,“你们怎么都喜欢她啊……”
“恩?”慕白显然不赞同“喜欢”这个字眼。
好在她跟着就解释:“判官大人喜欢她,你也喜欢她。即便你们的喜欢不一样,但都能叫喜欢的吧?”
归书是爱恋,他是依赖陪伴,差不多吧。
慕白淡淡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倒是问道:“他连清澜都跟你说了?”
宋心悦更加垂头丧气:“是啊,判官嘴里的慕清澜,可是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了。我可能,就能比得上一根头发丝吧。”
“唔……头发丝可能比不了。”
宋心悦备受打击。
慕白瞧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觉得有趣,欣赏够了也不再逗她:“她是神仙,你顶多是个有法力的凡人,你们二人的发丝自然不同。”
宋心悦惊得张了张嘴,略迟疑道:“小白师父,你是在……跟我打趣?”
天地可鉴,她的小白师父自从黑鸦师父不见了之后,可是整日忧心忡忡,再没今日这般笑过。
兴许是又想起烦心事,慕白脸上的笑容收得极快,只留了些微遗憾在脸上:“她离开很久了,等她回来,说不准,你已转世不再记得我们。与你说这些,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处。”
“啊……这样啊……”宋心悦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即便她多么想知道慕清澜的更多细节,但那些事情无疑会揭开他们当年这些人的伤疤,她其实,并不想看到他们因为这些事情难过。
毕竟她是善解人意的宋心悦呀!
想通了,自己的唇角也微微上扬,显得既骄傲又欣喜。
两人没多久便到了南四街,整条街弥漫着穷苦病疫的气息,两人慢慢穿过,宋心悦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拉了拉慕白的衣袖:“小白师父,他们过得这么苦,也是因为命运么?”
慕白淡淡扫过,回想当年草草见过的轮回之人,都会根据生前功过来定死后命数,这条街上之人,有遭受天灾不得已到了这里的,有不思进取乐得清闲的,也有横生变故无法谋生的。
“缘由有因外物,也有因自身,自身者不可救,下辈子或许仍旧如此,因外物或许是上辈子惩罚,这辈子积攒功德,不做违逆之事,必然会得个好结果。”慕白叹了口气,偏头看着身旁少女的忧愁面容,心下宽慰,“你是想帮他们?”
她垂下眼眸,有些不知心底泛起的难过便是悲悯:“即便我爹爹不要我了,我也有两位师父,我的运气怎么如此好?他们怎么就如此不好呢?都是凡人,也是有这么多区别的啊……”
“你未因独有之事而自喜,未因旁人未有之物而鄙夷,宋心悦,我很欣慰。”慕白很少正经地称呼她的名字,此时叫她,却是十分郑重,令人欢喜。
“小白师父会欣慰的话……那判官大人也会么?他会瞧得起我么?”少女天真心事以为埋藏的十分隐秘,却三言两语就包裹不住,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慕白略微一愣,只能低眉答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语:“他一向喜欢与旁人不大一样的。”
话中玄机则不是少女可以参破,但仍是从中看到了几分希望。
少女走路的姿势都轻快不少,脚下未留意,便踩到了一块黑乎乎的馒头上。那馒头已经被无数人脚踏过,踩得不成样子,连乞丐都羞于去捡,少女却在周围瞧见一位老人,目光紧紧盯着那块馒头,面容憔悴又困顿。
宋心悦捏了个咒,将馒头恢复了原状,老人眼底忽然泛起光来,三两步扑到了她的脚边,拽着她的裙角:“可以……可以给我吃吗?我已经……已经三日未进食了,真的好饿……”
老人穿着一身寿衣,面料不算精贵,但也不算破烂,顶多有些脏了,再看这张脸,与那酒楼的钱掌柜分明有几分相像,宋心悦试探着唤道:“钱老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