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埋头努力往嘴里塞馒头的老人身形僵了一瞬,跟着便扭头背对着二人,边吃边摇头,声音含糊:“不认识。”
此人身上的确带有几分冥界气息,慕白微微眯了眼。
宋心悦也一脸不信,将他衣衫拉起一片放至眼前:“你不是谁是啊?小张哥都告诉我了,钱老丈在南四街,整条街上可就你一人穿着寿衣,除了钱老丈被当成死了下过一次葬,这条街上谁没了命还能穿件像样的寿——”他下葬已是十几日前的事了,他身上的衣物尚未更换,宋心悦忽然顿住,有些同情他,“你不会是从墓园回来就一直在这里吧?”
钱老丈背影又僵了一瞬,随即将馒头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方打了个满足的嗝,咕哝道:“关你何事。”
“你被赶出来了?”宋心悦语气缓和下来。
年至花甲,却有家不可归,实为不幸。
“跟你有关吗!”钱老丈大约是被气着,因几日流离而憔悴的脸涨得通红,攥着拳头似乎下一刻就要朝着宋心悦挥来,余光瞥见宋心悦身侧站着的冷漠男子,又悻悻然放下。半月前还在城中作威作福的钱老丈,如今堪称一落千丈,落魄得蹲在街道旁,每日只能浑浑噩噩地望着来往的寥寥过路人,期盼着何时能再有好心人施舍一个馒头,让他留着做今日晚餐。
再远些的,他已无法再去思考。
“家,酒楼,儿子,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呵,如今跟我都没关系,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钱老丈不愿再理他们,于是慢腾腾挪了两步,挪到了墙角。那处原先便有个年轻乞丐,瞧他过来,立刻不满赶人:“这是我的地方,你去别的地方去。”于是他只能再换,可南四街原本就是乞丐流民聚居之地,好位置早就被占了个干净,钱老丈一连换了好几次,这才终于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小角落蹲着。
那里靠近一间茅房,气味难闻,钱老丈年近花甲,抢不过那些年轻人,这种乞丐都不愿意驻足的地方,他也只能先将就一番,等宋心悦二人离开,他再回原先的位置蹲着。
钱老丈的排斥意味实在太过明显,宋心悦再心大,也感受到了。但是钱老丈还魂之事,原先她若只是因为曹玉明所言以为事情十分简单,未曾放在心上,那么在他们二人去探查时出现了那个奇怪的人跟小白师父打了一架后,她不能不重视。她离开南四街片刻,找了一家做面点的店家,包了好几个馒头,送到了钱老丈面前,见他脸色复杂,想收却又倔着的模样,宋心悦一把将馒头推进他怀中:“老丈,其实我们来找你,不是专程来戳你心窝子的,是想知道,你那日死而复生,可是见到了什么东西?”
“你们是谁?”被迫收下了一包馒头,钱老丈进退为难间,仍是十分警惕。
“我是游方之人,查到此处有几分奇异,故而找到了你身上。”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慕白忽然开口道。
钱老丈微眯了眼,想起方才他们施术在他面前直接将那个馒头清洗得如此干净净,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既然二位如此诚心,我便把我瞧见的告诉你们吧。”
钱老丈那日喝酒前吃得有些撑,但酒劲上来,晕得很,直接面朝上倒在了屋内。因醉酒想吐的秽物吐不出来,便呛进了肺中。他努力挣扎,却因醉酒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魂魄一点点抽离,缓缓飘向一个极黑的地方。
黑暗中有一道混沌的声音在问他:“想死么?”
他连忙摇头。
声音再问:“想活么?”
他慌忙点头。
再之后,他穿过了一道白光,便感受到浑身湿漉漉,耳边惊雷炸响,狂风大作,他坐起身来,周围人吓得四散而逃。
钱老丈说到此,说出了几分委屈:“他们觉得我晦气,酒楼都不让我靠近,前几日还有小张肯让我去他家休息两日,后来我儿子知道了此事,道酒楼声音不好便是我身上的晦气带来的,怎么都不许其他人再收留我,我便只能在此处找一席之地。横竖是个老头子,还死过一次,好像活没活着,活着什么样,也没什么区别了。”
凡人的悲苦,慕白听在了耳里,却未必值得放进心里。他仅十分在意那个问他的声音是谁。这问题钱老丈连连摆手:“那地方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如何能看见那人是谁。”
“声音呢?可能辨别男女?”与他交手的人,与这次他的还魂脱不开干系,不管是冥界的职责或是须臾境的历练,都让他必须对这次的事情问到底。
“声音听不清是男是女,那时候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如何能分清。”
宋心悦也在一旁忙点头:“我睡得迷糊的时候也分不清你们谁叫我起床,我一直以为是黑鸦师父,可是好几次黑鸦师父明明都不在呢。”
慕白淡淡瞥了她一眼,未言其他。
此刻却有一位书生模样的人,从巷子尽头疾步而来,近了,才看清是曹玉明,未等打招呼,见着宋心悦便拉着她:“快跟我去医馆,你爹出事了。此刻我竟才知晓,你便是宋大夫的女儿宋心悦,竟瞒了我如此久。”
宋心悦顾不得不好意思,满心满意都只是:“我爹怎么了?”
“你是宋大夫女儿?”钱老丈追了几步也追了上来,拽着她不让她走,“刚才还跟我说是游方之人,诓我呢?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诓我这么一个老头子,究竟意欲何为,啊?!”
“方才是我不对,那个我回头再给你包几个馒头啊,你放开我。”宋心悦心急,当即就要掰开钱老丈的手,稍稍用力了些,钱老丈便倒在地上哀嚎着不起来。
“怎么了这是?”宋心悦当下更急了,钱老丈年纪大,不经摔,十分容易一不当心就摔出个好歹来。
“哎哟!你这是骗完人还要下手打人哟!要命哦!宋大夫就养出你这么个女儿来果然是没家教才不敢带你出来见人!这身边跟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年纪轻轻一头白发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
周围渐渐围起了看热闹的流民。
老丈摔倒之下,包着的馒头滚在了一旁,有人偷偷捡了一个,见无人发觉,便一哄而上将馒头全部捡了个干净。
“我的馒头欸!你们还回来!”老丈急得面红耳赤,那些流民乞丐都是久饿之人,馒头到了手中,哪里还有还回去的道理,赶紧逃远了。
这番纠缠起来,一时半会儿都拉不开。
一旁的慕白紧紧拧着眉头,要带宋心悦离开于他而言是极其平常之事。但若非必要,大庭广众之下,他一向恪守不妄动法术的规矩。毕竟当年慕清澜便是大庭广众之下动了法术,这才招致了后来一连串的麻烦事情。若此刻并非在须臾境中,他未在历练,那么他任性一把倒也无可厚非。可他的历练,关系颇大,他一路走来都是慎之又慎,小心翼翼,他不敢赌。
曹玉明听得明白,宋心悦怕是查这诈尸的事情找了个托词,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此刻情况紧急,对方豁出去不要脸面也正好揪着撒泼,刚才散到一旁的馒头还是热乎着,用油纸包着,定然是才买不久。此刻他又丢了吃食,便更会纠缠宋心悦了。
但此事说到底,也是因他的请求,宋心悦才会如此进退两难,当即生出几分歉意来。钱老丈这几日的情况他也略有耳闻,连忙附在钱老丈耳旁轻声许诺:“宋大夫旁边的屋子一直空着,回头我与他说说,让你先去借住几日,这回摔了,怕留下隐患,便让宋大夫好好给你瞧瞧如何?”
钱老丈听得心中一喜,面上仍自犹豫:“虽然你是好意,可我身上可没半点钱。”
曹玉明立刻明了,从袖兜中掏出一贯铜钱,直接塞到他手上:“放心,不用你付钱,可以起身跟我们一起走了?”
“小伙子做事地道,日后定有大出息。”钱老丈发自内心地夸赞。
曹玉明微微笑着,连忙将人与宋心悦分开,给宋心悦使了个眼色,宋心悦连忙风一般地飞奔城西医馆。
慕白朝着他略微颔首,又安了钱老丈的心:“宋大夫与我有几分交情,医馆旁的那间屋子,我可以帮你借来住几日。”
“这可是你们说的啊!”
慕白极其淡漠地“嗯”了一声,随即问曹玉明:“出了何事?”
曹玉明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偏至钱老丈身上一瞬,随即示意二人离开南四街一段距离之后,才道:“昨日早上医馆送来一位奄奄一息的伤者,是在地里耕地时,耕牛突然撒了疯,将人拖着走了十来丈的距离,期间头还磕着了耕地的犁,送来的时候已经快断气了,宋大夫也说伤得太重无能为力,只能开了一方药,让他不那么难受。这药喝下去没多久,这病人果不其然就没气了。今日一早他家人就讹上了宋大夫。”
“所以此刻正在闹事?”
曹玉明又重重叹了口气:“若仅到此也便罢了,乡里乡亲,孰是孰非一目了然,请来衙门的人,他们也就不敢闹了。坏就坏在,今早上衙门的人刚到没多久,那个昨日断了气的病人又活了过来,在众人面前活蹦乱跳,大家伙一开始还是惊吓,可看热闹的人中间有钱家酒楼的掌柜,回过头来想起钱老丈之事,道钱老丈死之前也来医馆看过病,后来就诈尸了。此刻正在问医馆要说法。”
“宋云鹤,与诈尸之事有关?”慕白眉头深深锁起,“他不过一介凡人而已。”
“前朝的郑如元大师将自己发妻用诡异法阵困住魂魄之事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此时怪力乱神之说已然压不住了。哪里还管宋大夫是不是凡人,只道他定然是个祸害,扬言要砸了医馆。”曹玉明满眼焦急。
“衙门的人呢?”
“众人情绪太过激动,衙门的人已经拉不住了。宋夫人看不下去,站出来说她女儿跟着高人在学艺,一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所以你便来找宋心悦了。”慕白转着尾指上的指环,一如往常一般,想问身旁的人,可回头一看,身旁已然没了那只懒散骄傲的半妖,不禁抿了抿唇,几许火气憋在心里发不出来,“找宋心悦是假,找我才是真。”
“宋夫人一说她女儿样貌,我便明白了,便是当年救蓁蓁的那个小丫头。若只是她我倒也不愿她一个小丫头去蹚浑水,可那日我也瞧见了二位……宋大夫当初还在学堂教书时,我曾做过他几日学生,是以恳请高人出手相助。”
一桩桩事总是与宋云鹤相关。
慕白停下了转指环的手,道:“那便走吧,瞧瞧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