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浣纱(四)

相较于慕白与黑鸦,判官其实生得并不出众。但是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近乎古板的固执之外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正经,令他除了不近人情亦有迷人的地方。

宋心悦向来不算矜持,十二岁那年又见了他将那些孤苦的少女孤魂一个个送回地府——分明有许多阴差在帮忙,在她记忆中消失了一般——月光的淡淡银辉勾勒出他板正的身形与锋利严肃的五官轮廓,一手握生死簿,一手拈着支笔,神情冷淡认真。兴许是月光模糊了唇角的锋利,搅拌着那点浅显淡薄的关心,才化作了让她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笑。

那是直达她心底的,一丝暖意。

仿佛天地间,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路上,荒芜苍茫,孤寂无边,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也能令她生出一点暖和的期盼来。

原本仅是一点单纯的崇敬,却在无数个夜里,缓慢滋长,终于在她情窦初开之时,破土发芽。

又在生死之际,看到一点命数施舍的幸运。

她盯着娴熟地为她擦拭脸庞的判官,心中满溢的欣喜不断结成勇气,仍旧因为两位师父耳提面命的人神殊途而局促起来。最终只能迷恋地看着眼前这个她幻想了三年的人,看他有条不紊地为她擦拭,之后在水中洗净拧干,将水倒了,盆与面巾都放回了该放的地方。

一介仙人,居然也能做这么凡俗的事情。

“可有不适?”

判官大人在她身侧坐下,手复上她的额头,试探着她魂魄的稳定。

“判官大人……”她心里天人交战许久,最终只能问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你为何会出现?”

判官轻轻瞥她一眼,目光里有些许埋怨更有几分自责:“我已来迟,若再早一些,你不会如此。”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脸突的便红了,连忙转过头去,努力告诫自己他是仙人,在籍的仙人,人家活千万年哪里看得上你,不要会错意最后闹了笑话!

“是是是因为我师父么?”宋心悦绞着胸前的衣襟,再加点力道可能就能将衣襟给扯碎,之后便可以彻底在判官面前擡不起头来。

“与他们无关。”判官否认得很干脆,令宋心悦心中欣喜更盛,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仙人心思如何能随意揣测,哪想判官跟着又来了一句,“是因为你——”

什么人神殊途!哪比得上两情相悦!

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进了头顶,比纸还薄的矜持瞬间撕裂!

“判官大人!”

方才精神不济的少女忽然就扑进了判官怀里,让判官呆了半晌,才说出剩下的话:“容易招来妖邪。”

自作多情!

宋心悦在心底暗骂自己一顿,方才咧着笑擡起头来:“多谢相救,救命之恩绝不敢忘,心悦能做什么?”

“保住你这条命即可。”判官盯着还抱着自己不撒手的两条胳膊,终究还是介意地皱了眉。果然从前是个枉顾天道法则的精怪,行事举止竟然如此不伦不类。敢对着判官骤然扑过来的女子,除了慕清澜,她是第二个。

思及慕清澜,判官神色不由自主地黯了黯。

被那道介意的目光盯得偏过头去的宋心悦自顾自的撇嘴回味他身上的淡淡檀木香,压根没瞧见这位冷淡的判官还有如此多愁善感的表情。

“可还有不适?”未再沉沦许久,判官再次问道。

宋心悦浑身舒展了一会儿,感觉之前那种滞塞的不适已经不在,反倒比之前更为松快,还有一股暖流顺着身体经脉流入四肢百骸,连魂魄都似被浸润:“判官大人你给我用了什么药么?我感觉好舒服。”

判官不语,只是凝神再次朝着她额心探去,定魂珠圆润光滑,只是比之前更为通透,将她的魂魄一遍一遍的洗练,那些破碎的地方也逐渐被黏合回来。

冥主推断她魂魄全然稳定大约需要三十年时光,如今看来,或许会提早。

结束了探查,这才回道:“无妨,只是日后莫再单独行事,北城现下不安全。”

“为何?”宋心悦想起洛水旁的那只妖怪来,她在北城这么多年,从未听她师父说过附近竟然生存着这么可怕的妖怪,再细想判官这话,却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这妖怪最近才出来的?为何找上我?”

判官有几分疑惑地望着她:“她在感受到我来之前对你说了来意,你不记得?”

“我都神志不清了,难道错过了什么重要消息?”宋心悦颇有些遗憾。

“算了。”既然她未听到,慕白似乎也从未与她说过定魂珠一事,若不在意定魂珠一事,她不过也就是个如旁人一般轮回的人,没什么不同。三十年期满,暗中取回定魂珠,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判官见她已无大碍,便将身周法障撤开,这个小屋子,旁边的那个木盆与面巾全都忽然消失不见。两人瞬间出现在了洛水河畔,那个妖怪出现的地方。他未搭理宋心悦,只凝神将自身神识散出去,探查那妖孽的踪迹。

宋心悦也不打扰他,找个位置便蹲坐下来,还撑着腮仔仔细细打量这个她一眼便瞧上了的判官。天界在籍的仙人与慕白这类只有仙身却无仙元的散仙不同,一点神识便对周遭生灵是强力的压迫,尤其是他笔下皆是黑白分明的奖罚,其中不容置疑和一往无前的魄力更是让她灵台激荡,激荡过后,竟然觉得如清溪涤荡如清风醒神,觉得自己对净身咒的掌握似乎又提高了几分。

还未高兴完,又扁嘴道:“为何得是净身咒啊……”

“怎么?”判官见她如此苦恼,不禁多嘴问了一句。问完却是有些许后悔,他只是来护定魂珠,与凡人过多牵扯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判官大人,我方才盯着你,似乎对于师父教我的术法有了几分感悟。”宋心悦语重心长道。

“仙人本就顺应天道,术法更是如此,是以你见我些许仙元便能悟出几分运行之法,是为机缘,并无不妥。” 判官想,虽然他与慕白黑鸦有几分不对付,但宋心悦所学术法终究出自冥界,提点两句,能护住自己的性命,也不算违逆天道。

“可我感悟的竟是净身咒啊!”宋心悦哭丧道,“我是不是浪费了大好机缘?”

“……”判官想了许久,才缓缓道,“兴许此咒于你有大作用,天道一事,无法揣度。”

大有作用?是她日后用上的机会会很多?想她也就是被黑鸦折磨的时候用的机会会多一些,这意思是今后兴许永远都逃不脱她黑鸦师父的魔爪了?

见她脸色越来越差,判官难得好心关怀了一番:“换个想法,净身咒有了感悟突飞猛进,便有更多时间去练别的术法了。”

“那判官大人您能教我么?”不打蛇随棍上便太浪费宋心悦跟黑鸦斗智斗勇这么多年!人神殊途归殊途,但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判官愣了一瞬,显然未想过,已经有两个师父的宋心悦居然还想另找师父。随即摇头,一脸无奈:“虽同出冥界,但慕白与我不同。”

“不明白。”宋心悦头摇成了拨浪鼓。

“具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我曾无意撞见慕白教授黑鸦术法的境况,所用术法与我跟冥主学的完全不同,甚至与所有阎罗都不一致。”判官倒是忽然在想,若非慕清澜当年早已经没有了一身修为,否则他便可以知晓,是否只有他们两兄妹与旁人不一致,还是,只有那一人教的人与旁人不同。

“黑鸦师父是小白师父徒弟?那小白师父应该是我师祖才对!他们怎么乱辈分了!”宋心悦满脸不解,尤其黑鸦还老是对着慕白“小白”“小白”的叫着,根本一点儿也不像是正经师徒!而且还教坏了她叫“小白师父”,罪大恶极!

“他们二人并无师徒名分。若有机会可以等他们醒来,你自行问问。”判官不再多说,带着她朝着城中走去。方才探查过后,他明显感到那妖怪已经进了城。

“好生奇怪……”宋心悦没想明白,只能默默叹道,“你们神仙可真够乱的。”

判官淡淡瞥了她一眼,颇有些警告的意味:“祸从口出,地府之下设有拔舌地狱,便是专门整治口出妄言之人。”

宋心悦赶忙捂住自己的嘴,眨了眨清澈单纯的双眼。

判官淡淡摇了摇头,忽的想到了当年的慕清澜比她的无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故意也好,真心也罢,清澜朝他吐着舌头扮鬼脸的时候,他是真的觉得仿若又回到了凡间的日子,他不再麻木地判罚,还有几分情感能从心底升腾起来,几许婉转之下,还能求仁得仁。

不自觉的,他久违的真正地笑了。

“判官大人你笑了!”宋心悦惊道。

“没有。”笑容瞬间收敛。

虽然只有浅浅淡淡的唇角一弯,而且转瞬即逝,落在宋心悦眼中却是十分欢喜,想他一介仙人居然也能被她给逗乐?兴许,表情寡淡的判官还真就喜欢她如此活泼的呢?

不再等她继续欢喜,判官皱眉道:“她消失了。”

“恩?”

“她本身便是蛊惑人心的妖物,气息消失可能意味着她已经找到了可以寄居的宿主。”望着来来往往的北城居民,判官暗暗恼火,“便有可能是他们中间任何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让他们谈个恋爱,可是他们不在一个频道上,有点讨厌诶!

可得多谈一段时间了,哪怕是这种单恋。

其实名字就注定了,心悦君兮君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