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友人(三)

“柳大夫!柳大夫!”一旁的门被人急切地敲着,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响亮。街头谁家养的狗受了惊,也跟着吠叫起来。

柳心悦仿佛是习惯一般冲了出去:“怎么了?李大伯?”

随后,看着依旧不停敲门呼喊的人,眼里的急切瞬间黯淡下去。慕白与黑鸦跟在后面,瞧得清清楚楚,黑鸦笑了一声:“你现在说话,他们可听不见的。”

“我知道……”柳心悦垂下头去,有些忧心,“可这城中只剩我一个大夫了,也不知他们该怎么办。”

“你既是这城中唯一的大夫,怎么就死了呢?”黑鸦像是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慕白瞥他一眼,默然立在他身侧。

“我是采药时失足跌下了山崖,若我命数如此,也不怪不上谁吧。”柳心悦苦笑道。

“有人来了。”黑鸦朝着拐角一指,那里是个闻声赶过来的人。

宋云鹤送完苏小茗刚到附近,听到敲门声连忙赶了过来,瞧见正是临街的李大伯,连忙问道:“怎么了?”

“我儿子白日里在河边游水掉了进去,回来本已无事,可如今到了夜里发烫,没办法这才过来了,宋先生,这柳大夫出城采药还未回来啊?”李大伯很是急切,怀中抱着的少年脸颊通红、呼吸粗重,似乎确实是烧了。

宋云鹤听见他问起柳心悦,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然后道:“前些日子她家中来书信,大约是回去了吧。”

听闻此语,黑鸦眉梢一扬,偏头看一眼柳心悦:“他不知道你已经死了?”

柳心悦也怔愣在原地,喃喃道:“他明明,去祭拜过我了。”

“这就有意思了。”黑鸦弯弯眼,继续看了下去。

“哎哟,这可怎么办啊……柳大夫回家了,城里老大夫前两个月也走了,这……”李大伯急得跺了跺脚,在这昏暗的夜色里,依稀能看见他眼里的水花。

“既是唯一的大夫,为何不收徒弟。”慕白忽然道。

“我自认为,医术不精,教人乃是误人子弟,便除了云鹤,再未起过教人的念头。可他不肯学。”柳心悦答道。那时候,不管她怎么诓他,也诓不到他对于拜师的一声答应。

“为何是他?”

“只有他,不会因我是医术世家一味相信我所说,而是会去亲自查证。”柳心悦转头望着宋云鹤,目光忽的便柔和了起来,氤氲着许多深情,他瞧不见她,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大伯,我与新城相交许久,医术也是略懂一二,跟我进来吧。”宋云鹤从怀中掏出一把单独的钥匙来,开了他屋边已经十多日未曾打开的医馆木门。

“新城便是你做男人时的名字吧?你不是说,他不肯学么?”黑鸦含笑瞅着柳心悦。

柳心悦此时也纳闷,他什么时候略懂医术了?也担心他治坏了人,连忙跟了进去。

她的屋子,十多日未曾打开,还如她当日离开一般陈设,一进来,黑鸦便嫌弃地叹了一句:“柳大夫你的记性可够好的。”

别人家的医馆,草药都是按着顺序摆好了,贴着标识,方便自己抓药,而她的医馆,草药却是成堆摆在桌上,有些混杂在一起,根本分辨不清。

柳心悦干咳两声:“让您见笑了,旁人分不清,我还是能分清的。”

慕白一直未说话,听到这话,立即转过头,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一言不发再转回去。黑鸦一旁瞅着直笑:“小白都不信。”

能分清的人脸红了起来:“有时……就是会耽搁时间了些。”立刻又辩解道,“不过城中也就这么些人,耽搁得起,嘿嘿,耽搁得起。”

“这便是大夫啊……妙手仁心的大夫啊……”黑鸦点了点头,眉梢眼角的揶揄一览无余。

“我错了……大人别再取笑我了。”柳心悦垂头丧气道。

那边宋云鹤给他看了诊,正准备抓药,忽然顿在那里,许久未动,显然是被这成堆的药草给难住了。

“你这陋习,可害惨了人。”黑鸦取笑她。

“跟我出来。”慕白瞥了一眼柳心悦,径自出去了。

柳心悦连忙跟上,屋外此时都没有人,之前吵闹的狗也停了吠叫,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慕白垂眸,将尾指的指环取了下来,一掷,套到了柳心悦的尾指上。正在疑惑,柳心悦便见自己的身体渐渐泛起一阵白光,手指动了动,居然有了触感,低头间,脸旁的发丝落入余光中,是一片素白,身上衣裳恰是方才慕白身上那一套——她成了慕白的模样,并且在屋内灯光的照射下,有了影子。她惊得回头瞧慕白,却已经没了慕白的身影。

黑鸦不知何时又在她身前现了身,唇角微微勾起,眼底却是锋芒:“你借了小白的身体,不要做坏事。”

“这……这是怎么回事?”柳心悦从未遇到过如此情形,心绪实在难以平定下来。

黑鸦偏头似乎在听谁说话,隔了一会儿才道:“小白说,城中没有大夫,你朋友宋云鹤也只懂个皮毛,连草药也分不清,借你身体半年,带个徒弟出来,或者去找个大夫过来吧。”

“多……多谢……”柳心悦呆呆道。

“他好不容易发一次善心,你可别生事端。”

“是。”虽然他仍然是笑着的,但是她总觉得背后有些凉,再看里面的宋云鹤还在犯难,柳心悦只好先赶紧走进去帮忙。

“你吓她做什么。”慕白在他身侧道。

“这就是你的是非黑白?”少有的敛了笑意,黑鸦眼眸深沉,望着黑夜中飘荡的那缕魂魄道。

慕白默了一会儿,才道:“黑鸦,是非黑白之外,还有善恶。”

“呵,这又是那个为你做仙身的人教你的?”黑鸦冷哼一声,脸上重新挂了笑,踏进屋子。

屋子里宋云鹤正好向柳心悦作了个揖:“未想到慕公子医术如此高明,方才冒犯,还请见谅。”

此时与黑鸦起争执实为不明智,慕白只淡淡道:“我去趟地府。”

黑鸦没有立刻回答,只坐在桌边,托腮看着那边两人客套。

“好说好说,我家中是开医馆的,见人求助,帮上一把也是应该。”柳心悦客套地拱手,她女扮男装在这里许久,扮起男人来一点也不生疏。

宋云鹤便请她在桌边坐坐:“我去为二位倒茶。”

隐匿在黑鸦身后的慕白等了一会儿,见他并不想回答,便自行去了地府。

柳心悦小心翼翼在黑鸦旁边坐了下来,黑鸦笑着凑近她悄悄道:“小白可不会见到我就怕。”

话虽如此,可柳心悦是个死人,一个孤魂野鬼,遇上了带着阴间气息的黑鸦能够不动如山确实有些为难,嘴上答应了一句,身体却依旧很僵硬。

黑鸦瞥了她一眼,轻笑一声,过了会儿开口道:“你觉得这里能不能让我们住下来?”

“啊?”柳心悦呆呆看着他。

“反正这里也没人了,而且城中也没大夫,我们不如暂住在这里,然后你开馆收个徒弟?”黑鸦笑眯眯道。

“这……”柳心悦有些迟疑,让她住在宋云鹤旁边,她怎么还可能心无旁骛地教徒弟?

“慕公子想收个徒弟?”宋云鹤端着茶水上来了,随即也在柳心悦侧面坐下,正好与黑鸦面对面,迎上他深不可测的目光。

柳心悦从他坐下便全身上下紧张起来,听他问话,努力冷静不出破绽地回答道:“我们了解到这城里没有大夫,城里又有这么多人,我身为一个大夫,不能不管。”刚说完,肩膀上多了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仰头是黑鸦带着微笑对宋云鹤道:“不知这里能否借住?方才听宋公子所言,这里的柳大夫已经回家了,想必也不会再回来,住在这里,我们也省了去找客栈。”

宋云鹤垂眸望着手中那把钥匙,似乎是考虑了一会儿,将钥匙放在了桌上,随后与柳心悦道:“不知慕公子见我可有天赋?能否做公子徒弟?”

柳心悦想的是重新找个孩子来跟着她学,只安安分分找个人传授医术便好,能重新住在这里已经是莫大的满足,而这个徒弟是宋云鹤,是她想也不敢想的。曾经她刚搬过来之后考虑到这个城中大夫太少,想教他,于情于理全给他分析了个遍,甚至厚着脸皮问他要的生辰礼物就是让他做他徒弟,他也依旧不为所动。

理由也千奇百怪,最开始是“你会不就得了”,后来就成了“没空学这些”,再往后便是“我不想做你徒弟”。

风水轮流转,如今他对着“慕白”说出这番话,一时间未回答。她心中不免在想,他或许真的只是不愿意做她徒弟吧,她将他当故交好友,可在他心里她其实是无足轻重的吧,至少,连一个陌生人也比不过。

“宋公子方才替人看病也颇像一名大夫,与柳大夫比邻而居如此久,想必已经有底子了,教起来也方便,的确是不二人选。”黑鸦压根没想等她回答,笑着替她答应了。她连忙回神想拒绝,脑中都想好了理由,却又被黑鸦放在她肩膀的双手按了回去。

那一瞬间,她被什么束缚着,开不了口。

“云鹤,拜见师父。”宋云鹤转身便将桌上的茶端在手里,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敬了过来。

“我还没……唔……”

终于能开口了,话还没说出口,又被黑鸦用茶堵了口。茶喝了,拜师礼受了,此时再想反悔也颇为背信,黑鸦将茶盏放回桌上,满意地拍拍手:“收获颇丰。”

事已至此,只能认命,柳心悦故作严肃道:“起来吧。”

宋云鹤起身望着她,微微笑着问道:“师父明日便开始教我么?”

“好好好。”柳心悦烦闷地摆了摆手,“为师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宋云鹤脸上表情怔了一瞬,目光在黑鸦身上停了一会儿,似乎有些话想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只道:“那徒弟先回屋了,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师父可以来找我。”

“恩。”柳心悦端坐在桌边,淡淡回答道,等着旁边屋子关门声音传来,僵直的背脊立刻松懈了下来,趴在桌上,埋怨道:“黑鸦大人,您若是不喜欢我,也不要这么折磨我呀。”

黑鸦转身将医馆门也关上了,而后挑眉道:“如何折磨你了?给你个与他日日相处的机会,不好么?”

“您才说让我不要生事端……”柳心悦长长叹了口气,许久,又闷闷道,“况且……我对他,若日日相处,才是真正的痛苦……”

“所以你便死了?”

“我那是意外!意外!”柳心悦纠正。

“意外?若没有那场意外,你还不是要与他日日相对?比邻而居,难不成还能不见面?这不过是让你回到以前与他生活中去罢了。”黑鸦难得这么耐心开导人。

话虽如此,可是柳心悦还是重重叹了口气:“他要成亲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在他身边待下去了。”

“作为一个师父啊。”黑鸦眯眼笑道。

“黑鸦大人……您怕是没喜欢过一个人吧……”身陷如此境况,柳心悦只有无奈。

黑鸦听了这话略略一顿,随即真的认真想起来,最后道:“我来自阴间,如何能喜欢人?”

“你……”柳心悦被这话给逗笑,笑了一会儿再转头看他,忽然怔住。

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似乎从她第一眼瞧见他便是这副模样。

——他叫黑鸦,腹黑的黑。

他其实,能懂得的吧。或许也与她一般,有个爱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