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友人(五)

苏家嫁小姐,嫁得可叫一个气派,光这喜庆的红绸带,沿着苏府的院墙挂了整整一圈,门外列了两行身带红绸的家丁翘首以盼,迎亲的花轿在锣鼓唢呐声中从城东走到了城西,直奔城中宋先生家门口。

宋云鹤穿着一身喜袍立在屋前,远远瞧见花轿影子,唇角微微抿起,拳头也攥紧了。慕白与黑鸦似他两个长辈一般,站在他身后,黑鸦瞧他这副模样,笑了出来:“这不会头一遭成亲还紧张了?”

“成亲是喜事,如何会紧张。”宋云鹤回头强自镇定,可额角的微微渗出的汗出卖了他。

花轿终是停在了他门前,媒人咧嘴笑着让他上马回苏府拜堂。他深呼一口气,回头跪下拜了拜慕白,起身时,瞧见慕白偏头与黑鸦说:“我怎么像在嫁女儿?”忽然间就笑了起来。

宋云鹤骑马在前头,带着花轿在城中声势浩大地游了一圈,这才进了苏府。

苏老爷早就等在上座,等两位新人进来拜堂。新娘凤冠霞帔,被新郎牵着慢慢走到了堂前,一旁有人唱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旁人家办喜事,过路的能讨上两个喜糖吃,今日苏府的喜事,堂一拜完,便在门口起了流水宴,过路的都能走上去吃上一顿,宾客坐在座上,直夸苏府阔气。

慕白因是宋云鹤师父,与黑鸦一起,被请到了上席。她平日里给人治病,常常挂着温和的笑意,可今日她却是真的怎么也笑不起来,黑鸦在她身边提点了许多次,让她高兴些。她也知道,徒弟成亲,做师父的板着个脸,确实有些奇怪。

新娘被送入了洞房,宋云鹤留了下来敬酒,着排第一位的便是他们这一席的人。见柳心悦脸色不豫,便关心地问道:“可是今日饭菜不合师父胃口?”

柳心悦便也随着道:“确实不是什么爱吃的菜。”

黑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柳心悦回头瞪着他,他指着她眼前的碗,今日这桌上就数她吃得最多。她心情不好,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便一个劲地吃,这会儿被他点出来,尴尬不已,谅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也不会将她怎么样,便也不顾忌黑鸦的身份,数落道:“借口这个东西,本就是拿来粉饰面子的,你如此戳破,于我难堪不要紧,重要的是于新郎倌难堪,人家这一辈子头一遭成亲,被你这么一搅合,以后是会有阴影的。”

“有道理。”黑鸦也不生气,倒是非常认可她的说辞,一本正经又问宋云鹤,“你师父这般和我这般,可让你产生了阴影?”

宋云鹤轻轻笑了一声,后差人拿了杯茶过来,递给柳心悦,自己端着杯酒,道:“想来师父心情不佳是担忧徒弟敬酒时要师父破戒喝酒,如此,师父便不用再担忧。”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再不愿直面这场婚事,她也无法回避,只好接过茶杯,与他的酒杯一碰,端出一副慈爱的模样笑道:“祝你们二人白头到老。”

“多谢师父。”

两人一饮而尽,这一桌多是长辈,宋云鹤单独一个个敬了过去,又一起敬了一回,这才转向了另外一桌。

柳心悦在众人面前故作平静已经是用尽了力气,见宋云鹤敬完了这一桌,她便寻个由头走了。

黑鸦跟在身后,与她不时说些话:“你说他猜出来你是柳心悦没有?”

“谁也猜不出来吧,毕竟变了一个人。”门口的流水席早已满座,两人绕了个方向,走到个没人的地方,由黑鸦带着跳了出去。

“你扮的小白,一点儿也不像。”黑鸦道。

柳心悦停住想了想,然后道:“那日你们只与他接触了几句话的时间,他应当还无法辨别那时的慕白大人与我之间的不同。”

“可是……”黑鸦也停住了脚步,转头笑道:“他与你可是接触了六年。”

柳心悦被他这么一说,浑身冒了一阵冷汗,随即想了想,又安心下来:“他肯定没有认出来我,他与我相处从来不像与现在的我这般相处。以前无论我说什么,他定然会反驳的。”

“有道理。”黑鸦点了点头。

“难道你还想让他猜出来不成?”柳心悦仔细想了想他的问话,戒备道。

黑鸦有些好笑:“于我又没有好处,我从不期望什么。”

看来也正是与他这个人一般,找些乐子而已。柳心悦最后停在了宋云鹤家门前:“黑鸦大人,我能喝酒么?”

“虽然小白不喝酒,可是……你喝一次也无妨,我正好瞅瞅他喝酒什么模样。”黑鸦比她还迫不及待,隐了个身便拉着她闯了进去。

柳心悦望了望手里的那片钥匙,默默收了起来。进来后直奔宋云鹤后院酒窖搬酒。宋云鹤爱酒,后院不但修了个石桌,还挖了个地窖藏酒,有他自己酿的,也有他从外面买回来的好酒。黑鸦放柳心悦一人下去,他在上面接手,一坛一坛搬上来,瞧她这精挑细选的模样,暗暗想柳心悦绝对是专挑好的搬,挑了挑眉,这女人真不能惹。

等到搬了十坛出来,黑鸦皱了眉头向里面喊:“十坛了。”虽则大多是小坛,可也并非小数目。

“哦。”柳心悦慢慢爬了上来,将地窖关上,搬了坛酒便坐到石桌边,碗都不拿,直接就着酒坛灌。

黑鸦在一旁瞠目结舌,他实在是没有见过慕白这副模样,俊秀的脸庞满是悲伤,仰头喝酒,发丝全都垂在了身后,漏出来的酒水顺着下颌流进了衣襟,打湿之后连锁骨都若隐若现。

石桌后是一株与柳心悦院中一般的杏树,被滤过的黄昏光芒,落在柳心悦身上,勾出一道金光闪闪的轮廓来。

“你喝酒……一向如此豪气么?”黑鸦问道。

用着慕白身躯的柳心悦淡淡一瞥,指着他,道:“你也喝啊,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喝酒啊,就得两个人喝。你说些有趣的事情,我说些有趣的事情,这酒,便不知不觉喝完了,这天,也就不知不觉亮了……”

黑鸦去拿了个碗,倒了一碗出来,微微抿了一口,皱眉:“不喜欢。太呛。”

“哈哈哈,你小口抿当然不好喝了,你得像我这样……”柳心悦一仰头,又咕噜咕噜灌下去许多,随后抹了把下巴,长叹,“舒服!”

这酒凭良心说还是很温和的,如此黑鸦还觉得呛是真喝不来,既然不喜欢喝酒,黑鸦也不会勉强自己,丢了碗,坐到她身边,与她闲话起来:“你做男人还真是得心应手,有时候我只是觉得你不像小白,却没觉得你不像个男人。”

柳心悦得意道:“那是当然,我扮男人这么久,从未有人戳破过我,都说我是长得略微秀气了些。媒婆们倒是偏爱秀气的,尤其爱给我做媒。”

“所以你这般,他会喜欢上你才怪。”

“我穿过女装,他说不好看,还是换回去吧。”柳心悦想到这段,有些难过,明明是他想看她穿女装的,最后又说不好看,真是比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还反复。

“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分辨得出来么?”黑鸦问道。

柳心悦手上那坛酒已经空了,丢到一旁再拿了一坛,垂眸道:“唯独对他,我的直觉从未错过,他骗不过我。”他说她不好看时皱起的眉,和浑身上下的别扭与烦躁,她都清清楚楚的记得。

是非真假辨别得清楚,那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情呢?黑鸦又笑了笑:“那你可有看不懂他的地方?”

“看不懂的?他这个人我看得很清楚。若说他对我好,对我很珍视,甚至于对我送的东西也保管得很好,但也只是当成挚友而已,与苏小茗调个个儿的可能绝不存在。更何况,其实在他眼里,我也挺无所谓的吧。毕竟,他就是这么一个冷淡的人啊……”柳心悦长长叹了口气,“而我时常在想,爱是什么……”

“琢磨出来了么?”

“大约……是交换?是顾盼?是思量再三?呵……或许也是胆怯踌躇,只为心安。”柳心悦扯了扯嘴角,酒意上了头,眼神已经变得迷蒙。

“这是你的爱。”黑鸦道。

“是。是我对他的……卑微的,渺小的,藏在黑夜里不敢言说的。他对苏小茗却是一生一世,能够在众人面前能够立下誓言,哪怕她的愿望是会让他陷入危险之中也是奋不顾身的。”柳心悦终究还是哭了出来,他说要回北城的时候,她便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不同,也是最大的相同。他们都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涉险,只不过,她是为了宋云鹤,宋云鹤是为了苏小茗。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死的?”黑鸦撑着腮,偏头看着她,眼眸深幽似乎要看到她的灵魂里。

柳心悦又灌了半坛酒,才低低笑了一会儿,脸上挂着的泪水都没擦掉,道:“我是替他死的。”

她听说他要回北城,两人当然是担忧过万一北城中那个纨绔的人还在怎么办,可是让苏小茗打听了一番,确实已经不在了。两人忐忑在北城住了几个月,发觉的确没有动静,这才安心下来。

一个月前,她发觉了有人在跟踪她,或许北城会让她不自觉想到以前那个纨绔,是以隐隐觉得与那个纨绔有关。那时宋云鹤已经告诉了他即将成婚,他那么开心,她的这些猜测也未说出口。

后来她进山采药时,遇上了那些人,她被逼到崖边时,才知道他们果然是纨绔派来的人,只不过将她错当成了宋云鹤。

“于是你跳了下去,让那个纨绔当作宋云鹤已经死了,便不会再来打扰他。”黑鸦叹了口气,敲了敲桌子,“傻不傻?”

“我现在根本就不明白……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兴许是喝得多了,那十坛酒不过是她赌气搬来的,如今喝了一坛多也就晕了,加之正伤心,趴在桌上哭。

黑鸦见她肩膀一耸一耸十分有趣,便也不打断,直到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才忍不住开口:“不都是你自找的,有什么可哭的。”

柳心悦擡起头来望他:“若我能选择,我定然不要喜欢上他。可我就这么喜欢上了,我能怎么办?”

哭的人虽然是柳心悦,可确实用的慕白的身躯,那张脸也是黑鸦每日所见,再熟悉不过,那双向来冷淡的眼眸中真的流出来眼泪,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柳心悦又颓丧地道,带着几分恨己不争:“若找他麻烦的是大人们,我怕也是会挡在前面。”

“那你可别。”黑鸦难得好心,“你若是打了阴司的主意,我们出手,可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真厉害。”柳心悦漫不经心夸了一句,又拎起一坛酒问他,“你真不喝么?”

黑鸦摇摇头,柳心悦脸上扬起一抹笑:“那都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