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红线(五)

判官松口,月老仿佛等了许久,立刻喜滋滋拄着拐杖进了医馆,顺便还打量评价一番:“这医馆倒是布置得挺清雅。”

宋云鹤没闲心与月老恭维,只略略点头,将众人带进医馆坐定,拎了今日休业的门牌挂在了门外。

四方桌上,宋云鹤与判官对坐,月老与宋心悦对坐。

每人面前一盏热茶,飘起袅袅青烟,各人目光略显几分不真切。

宋心悦拢共也只来过这间医馆三回,第一回被杏树中的李嫣然抓走,第二回便是被她爹爹臭骂一顿不许她再来找他,第三回,便是如今,她已亭亭玉立,出落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还好死不死对着冥界判官动了少女心思。

此刻,与判官的男女之情尚未了结,父女之情似有回转迹象,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实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搓着手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双眼一会儿哀戚戚往左看一眼她爹,一会儿幽怨往右望一眼他的心上人。

月老捋着胡须,将少女别扭的动作尽收眼底,眼底漫上笑意,慈爱又激动。

他自司职姻缘以来,还尚未亲眼见过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当真令他大开眼界。

判官轻啜一口热茶,凡间茶水,顶多一个香甜甘醇,万万比不得仙茶灵韵充沛,他略略皱了眉,便不再碰,踌躇了一会儿,缓缓与宋云鹤解释:“你十世前,也曾是个聪慧书生,误入北山中,被山精蛊惑,坏了原本姻缘。人妖殊途,逆天而为必遭惩戒,山精自求判词,护你十世姻缘之后魂飞魄散。”

宋云鹤桌下的手掌不自觉地紧握住,面前清茶倒映出他半只眼,他自己都看不清他眼睛的情绪,声音凉薄得他有些不认识:“所以,她替我除掉了今世苦苦纠缠我的仇人之后,便应了判词魂飞魄散了?”

“哪个她?那个山精吗?”宋心悦瞪大了眼,左右看看,却无一人搭理她,顿时有些丧气。

判官双手交缠,摩挲着指头,尽量避免提到定魂珠一事:“慕白与黑鸦二人恰巧路过,便认为,既然此事让他二人遇见,便是缘分。所以,他们二人收集了她的魂魄,以忘川水洗去记忆,以忘情莲隔断情爱,在你夫人有孕六月却胎死腹中之时,将她投入你夫人腹中,借腹而出。”

砰!

整个桌面颤了颤,茶杯盖震落在桌面、地面,碎裂开来。

宋云鹤拳头控制不住地砸在桌面上,这么多年以来,就算是柳心悦死在他面前,他也几乎未曾如此失态,但此时此刻,他一腔愤怒在似烈火燃烧,却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泄。

他该谢谢慕白与黑鸦二人,给了柳心悦一次重生机会。

但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位他曾经心仪的挚友,成了自己的女儿?

月老还大言不惭在他面前嚷着要带他去找他的命定之人,红线所牵命定之人,就是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女儿?就是他这个借了他夫人肚子重新出生的挚友?就是他心心念念始终挂怀却每次都仿佛被控制了一般要伤害她的心中所爱?

他将她从一个软糯的奶娃娃,一日一日亲手带大,他曾无比痛恨为什么自己心爱的女儿与柳心悦长得如此相似,还忍痛将女儿送至山林,让那两位照看。

如今看来,他是何其可笑!

“爹、爹爹……”宋心悦睁着茫然的双眼,她有些听不明白方才判官大人的话,她好像能听见判官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理解那到底是是什么,只感觉心里有十分委屈还有万分的恐惧。她并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但她就是下意识的怕,然后下意识地,仿佛她还是个孩童一般,寻求父亲的庇护。

宋云鹤转头,眼眶盈满泪水的少女面孔落入眼中。

还在河古镇时,她父兄在医术一道可谓精益求精,她便时常因医术还未达到父兄期望,而受到责骂。哪怕她早在十八岁的时候便跟着他回到了北城,以一己之力救治全城百姓游刃有余。在他眼里,她已足够厉害,却始终得不到父兄的认可。于是常常在两人谈心时,露出这种委屈又倔强的表情,明明满眼泪水,硬是不肯流下一滴泪。

时光荏苒,已过十几春秋。

他已不再年少,她因重生而仍是那个少女,他们之间,还隔着父女伦理。

滑天下之大稽!

他胸口忽然就憋闷了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才略略缓过来,苦笑一声:“是我十世前,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折磨我这一世,求而不得?我前几世,是否也如这世一般,爱而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为自己而死,我还得欢天喜地去与旁人成亲?两位神仙,能否为在下这个凡人解惑,我分明与她两情相悦,是否只因当年那一道判词,她就得护我姻缘到死,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她在一起?!”

判官将他一腔愤懑尽收眼底,到底能看出几分当年清澜离去时他魔怔的荒唐模样,颇有些感同身受:“判词既出,无法再改。即便我是判官,亦无他法。”

宋云鹤捡起方才打落的杯盖碎片,碎瓷片莹白锋利,握在手里仿佛一把小匕首,他就将它对准了自己的颈项,猛然擡头,目光灼灼直逼判官,声色俱厉:“那我此时此刻,自裁于此,判官大人能否下一世给我一个与她生生世世缘分不尽的判词?”

“爹爹!”宋心悦被他动作一惊,根本没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推开椅子身体朝着他刚一动,就被判官拉住,不光拉住,还将她朝着他身后拽去,她便只能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脑中嗡嗡炸响,茫然呆立。

判官将整个身体挡在了宋心悦面前,注视着威胁他的宋云鹤,皱眉道:“判词岂是说要便给,岂不乱了章法。你身为凡人,百年之后魂归地府,喝过忘川水,再入轮回井,下一世你便再不记得今世之事。往事云烟,过多执着,只会令自己耽于心魔。今世不过你与她十世纠葛了结的一世,她已魂飞魄散过一次,得了机缘造化,才有如今重生之象。你与她之间已经了结,你也曾勒令她不许再见你,你本已做得十分出色,可如今,为何又执迷不悟了?”

“执迷?哈哈哈!”握着瓷片的手抖了抖,在他颈边划下一道血痕,他满目讥讽笑意,转而望向看戏的月老,“若非这位老前辈非要带我看我的红鸾星,我不过当她就是我女儿从今以后再不相见罢了!如今你却轻飘飘指责我‘执迷’二字,是否太过不讲道理!要瞒着我的是你们仙人,如今点破的也是你们仙人,到头来却来怪我这个凡人,我不明,我不懂,如何才能当得你们仙人一句‘不执迷’!”

“月老也不知情,不过是瞧见你们身上牵有红线,所以误解了。此事确为阴差阳错之下……”

“好一个阴差阳错!好一个不知情摘得干净!那么敢问月老,若是判词在前,我与她为何身上还能牵连红线?若是判词在后,那我与当年还是山精的她牵连的红线又是怎么回事!”

月老事不关己看戏看得正兴起,也没嫌这茶水难喝,一口口啜着将茶水喝了个干净,正打算找茶壶再续上一杯,便被点了名,活脱脱隔岸观火还被烧了的典范。眼见着宋云鹤咄咄逼人,就差将“罪人”二字盖在他头顶,当即大呼糟糕,端肃神态,手捋胡须,目光凛然,俨然一个正襟危坐的世外仙人:“凡人姻缘皆由红线连结,红线既有我牵的,也有因你们因缘际会而自行生成。我已细细查看过,你身上本就有一根红线,牵了一个好姻缘,如今正是你的妻子,也已与你育有一个儿子,那根你与小丫头相连的红线也早已脆弱不堪,我将它除去,你便可以与你妻子幸福美满一世,可好?”

“小茗……”宋云鹤提到自己的妻子,仿佛方才的愤懑如厅堂草灰,春风一吹,便散了个干净,只余暖风阵阵,花香四溢,目光霎时间便柔和了下来。

月老趁机又道:“凡人寿数百年匆匆,已有圆满姻缘,便不必再纠缠一段错误。”

“错误?”像是被点到什么痛处,宋云鹤目光倏忽锐利起来,怒道,“我与她的错误难道真是我与她的错误?方才月老所言,‘凡人姻缘’,敢问当初还是山精的她算个什么凡人!怎么能与我之间生成红线?!”

万万没想到,单凭他一句话,宋云鹤便能直接将屎盆子扣到他头上,他不禁怀疑,他究竟是个敏锐的凡人,还是误打误撞撞出了真相。

月老到底当年天庭之上的问责都挺了过来,再有与宋云鹤仙凡之别,实在不需将他放在眼里。

当即敛了表情,一脸肃穆,似隐有怒气:“凡人岂敢妄议仙人?你们二者即便是因为红线而产生人妖之情,但终究是你们逾越雷池最后触怒天罚,如今你们一人凡间轮回每世都有好姻缘,一人等来机缘重生为人,还有何不满?!”

月老是个温和的仙人,少有动怒之时。

但他也是个强大的仙人,一旦动怒,小小屋子便似狂风大作,无数丝线张牙舞爪漂浮空中,隐现红光。

“月老息怒。”判官见状劝道,待狂风稍缓,凝滞空中,他转身又看向宋云鹤,“宋先生,当年你们二人跪至我身前,面对刑罚之时倒是坦然至极,便是你敢作敢当毫不畏惧,我才一直记得你。她也才会在你先入轮回井之后再将一切责罚揽至自己身上。纵然你今世面对她有痛失挚爱之感,也不过是你们当年违逆天道的代价,从你们相遇开始,便注定不能修得正果,这便是命运。仙人尚且不敢拨弄因果,你一介凡人,又如何敢呢?”

“凡人……”沾染了血迹的碎瓷片摔落在地,重新跌成更细碎的瓷片,他望着显现在他眼前,却凝而不发的狂风与红线,他背上本能地冒出了一阵冷汗。凡人与仙人,如蚍蜉与树,螳臂与车,太过渺小了……

他缓缓蹲在桌案旁,将脸埋在手掌里,肩膀细细抽动,溢出绝望的苦笑:“原来……都是因为我仅是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