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红线(六)

或许是定下判词的判官言及过往。

或许是月老震怒,引动牵扯了十世红线的共鸣。

仿佛有浓浓迷雾在眼前蔓延,有一个又一个鲜活身影在他脑中跳跃,更有刻骨之痛从心底破土,如跗骨之蛆,透进一寸寸身体里。

他看不清那些是什么,但以他的聪慧,一点儿也不难猜到,那些哀怨、欢喜、失望、羞涩、怅然、洒脱的女子,都是那个曾为他身死两次的挚友,她的前世。

十世……

一世百年,十世千年。

他们,从未共枕眠。

今世从未感受过的痛楚,朦朦胧胧感应到灵魂深处的十世不甘之后,在胸口蓦然间增强至极限,只觉自己似乎要被压到喘不过气来。

挣扎着微微偏头,少女一如既往用依赖的目光追寻他,也似毫无情感般怔愣。

没错,判官方才说,给她用过忘情莲。

忘情莲,忘川水。

未入轮回,却似已入轮回。

让他们错付了十世的判官,她却还如此信赖地用手攥住他的衣袖。

至今她还口口声声叫他“爹爹”,岂不知这“爹爹”二字端是个笑话。

少女与当年那个河古镇柳氏的柳心悦何其相似,唯独多出那一枚朱砂,便如天堑一般,将二人隔离。

宋云鹤满目绝望悲怆,踉跄着朝少女走去两步,才接近两分,便被判官与月老联手斥退,摇摇晃晃中,一直在眼前浮动的模糊人影却逐渐清晰起来。前世过往,奇异的揭开了忘川水的桎梏,如流水一般在他心中流淌而过,淌成了满身伤。

第一世,她是将爱慕埋藏在心底的小丫鬟,对他高高仰望,甘愿做他夫人几十年药引,毫无怨言。

第二世,她是他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教他天文地理,帮他择选妻子。

第三世,是躲在暗处只为保护他的护卫,护他一生平安,却死于敌手。

第四世,是他手中的摇钱树,技艺非凡,情义深重,唯独一生未嫁。

第五世……

“为什么?”眼泪在看见她第一世时夺眶而出,在第十世替他身死之时被风吹干,宋云鹤捂着头,仍有几分哽咽,“为什么还要让我想起?皆因我是个凡人?十世折磨,还嫌不够是么?”

这话说得判官月老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之下,月老再定睛一看,那根经历十世脆弱不堪的红线,竟然自行修补起来,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快要与另一根红线媲美,甚至比它更为结实。

“这不是我的红线!”月老震惊。

宋云鹤已对仙人没有什么好脸色,此时只觉得他不过在推卸,当即冷笑,也不顾惹怒仙人的后果,只道:“怎么?如今直接不认了?敢做不敢当的仙人?真是个笑话!”

“放肆!”判官低喝一声,为免他再口出狂言,挥手便封住他的嘴,令他无法言语。

宋云鹤却像是孤注一掷般决绝,定要惹恼他们,动不了口竟然准备动手。

方才判官已经动过一次手,哪怕再没明白他们在纠缠什么事情,但也明白,自己爹爹惹恼了判官,若此时再动,她着实不敢想后果。宋心悦立刻冲至二人中间,挡在宋云鹤面前,对着判官求情:“判官大人,我爹爹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要冒犯您,请您放过他吧!”

此情此景,少女挡在愤懑的男人面前泪意盈盈,倒显得他归书像个逼迫穷苦人民的扒皮。

着实荒唐。

也不知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

慕白真是干的好事!

判官长舒一口气,不欲搭理这二人,将疑惑目光投向月老。方才月老所言,才是关键。

月老凝神仔细看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容郑重:“这是因果线。”

“因果……线?”判官从未听过还有这种东西。

月老挠挠头,尽量解释一番:“我也没见过,但这个绝不是我的红线。我的红线,断了便断了,断没有再重新生成的说法。我方才思量许久,此二人辗转十世,虽是山精护佑他十世姻缘,却也是牵连了二者十世缘分,是否便是因此,二人才产生了这因果线。”

“可之前,月老曾言,那线似要断了一般。”判官又问。

月老直接捏了个法诀,屋子忽然便暗了下来,只有几条红线漂浮在空中,宋心悦与归书各有一根断开,宋心悦与宋云鹤之间牵连着一根最为红亮的,宋云鹤还有一根红线,伸向虚空中,方向正是苏府。

“你们看,你与小丫头的这根,断便断了——”月老走近,将两人断裂红线掐在两只手里,准备将断裂的两头凑到一起。那两根断头就将要靠近时,突然转向,从一旁滑开。月老又试了几次,皆是此结果。

“瞧见了?”月老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是我的红线,一旦断裂,除非,我将你们二人的断头全部解下,重新系上一根——”

“那快解开重新系上啊!”少女一扫对父亲的担忧,满脸期待。

不等判官发作,月老已然白了她一眼:“我若真能随意解随意断,这月老早已换人,哪里还会是我这个老头占着茅坑。”

“那好像也没什么用嘛。”少女撇撇嘴,也不知是无畏,还是张扬。

月老是个大度的仙人,他才不计较这种小事。

“因果线又是怎么回事?”判官将话题拉回了正道。

“我只听从前一个老朋友提到过一次,他言万物之间缘分因果,皆有迹可循。就像我牵引姻缘的红线一般。是以,我当时给它取名叫‘因果线’。但它实则算不上一根线,不过是一个可以被瞧见的痕迹罢了。”月老探手过去,哪怕他捏了法诀,仍是无法触碰宋家父女之间那条红到发亮的红线。

判官也伸手试了试,果然,无法触碰,即便是连一点异样也无法感受,不免惊奇:“月老都无法触碰的红线,大概,真的不是红线吧。”

这种新奇到月老判官都没见过的东西,宋心悦自然不会放过,当即也伸手试了一番,刚刚接近,那道红线便绽放出夺目光芒,将众人包裹在内,盈满整间屋子。

“怎么回事!”月老气得胡子飘到了脑门,见宋心悦能碰出反应来,他想着是不是趁机也能碰到,结果伸手一试,果然那条线就似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一般,无论如何也碰不着。

转头对上判官的目光,判官也摇了摇头,看来方才也试过。

“难道只有与这因果线有关之人才能触碰?”月老捋着胡须疑惑。

宋云鹤闻言,也伸出手来,却连红线三寸之内都无法接近,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哪怕他是朝着连接着自己身体的那端去触碰,那红线若是之前从后背探出,在他接近时,便会转为胸口,再被他接近,便会再转回头顶。

景象十分滑稽,却除了宋心悦一人,谁都笑不出声来。

月老神色凝重,仔细思索其中关窍,少女因父亲狼狈滑稽的动作而捧腹大笑,倒是令他想起了她与他们有何不同。

定魂珠。

竟是如此奇效。

月老抚掌长叹,而后满脸期待问宋心悦:“我可能抓着你的手,再来试试?”

宋心悦一脸错愕:“您多大岁数了,居然还轻薄一个小姑娘?”

闻言宋云鹤满脸怒火瞪着月老,一屋红光映射下,显得十分诡异。

“谁轻薄你!”月老气得蹬脚,“我不过就是想验证一番你能触碰是否是因为定——”

“咳!月老,”判官连忙打断,对上疑惑的少女,帮月老解释,“月老不过看你能碰到,想试试,抓着你的手,是否也能触碰。”

少女恍然大悟,随即眨巴眨巴眼,问判官:“判官大人也想知道么?”

“这……”一旁月老疯狂对他使眼色点头,无奈,判官只能认下,“是,我也想知道。”

少女羞涩一笑,不断摩挲自己的手掌:“那我要判官大人抓着我。”

宋云鹤在一旁差点气吐血,养大的女儿被猪拱和喜欢之人喜欢别人的复杂心情缠绕在他心底,挠得他心肝脾肺没有一处不疼。

男人实在可怜,月老叹了口气,走至宋云鹤身侧,妄图安抚他:“我带她来找红鸾星,也是因为她爱慕判官,她十世之前便曾因为天地法则而受苦,如今,好不容易有重生一次的机会,她不应该再犯一次错。”

宋云鹤猛然擡头望着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似乎有许多话,却因禁声说不出一句。

月老实在懒得猜,解开了他的禁咒。

“你们不搭理她,她还能如何?”宋云鹤显然认为此事他们应当能完全避免。

“呵呵,”月老笑了一声,“若是他们二人从未见面,倒是好办,可是此时她心中情愫已生,可证他们心中缘分已起。虽是断线,可……这小丫头,是个讨人喜欢的,判官,又是个木讷的,传言当年将判官牢牢拴住的,也是个性格跳脱的女子。情之一字,向来玄妙。即便是我,也无法断言什么。”

宋云鹤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忽而灵光乍现:“忘情莲……”

“不顶用。忘情莲,只可忘记与一人之情。”后面的话月老未言,只复杂地看了一眼宋云鹤。

一旁的判官不负众望,抓着少女的手之时,也碰到了那条因果线。

少女却毫不在意,垂眸望着两人相牵的手掌,唇角上扬,满脸喜悦,仿佛长久所求今日圆满。

笑容落在他眼中,宛若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口。

宋云鹤微微阖眼,只能苦笑。

她早已先忘了与他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