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功德(一)

“唉……”一名少女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曼妙身姿藏在宽大破旧的衣衫下,偶尔只能从关节处被磨破的洞口看出几分肌肤白嫩来。

这是一条破败、昏暗、拥挤、杂乱、肮脏的街道。

宋心悦央着师父替自己改换了容貌,躲进了此处。

此处名为南四街,北城有名的流民乞丐巷,若非到了需要开仓施粥积德攒名气的重要时刻,城中几乎很少会有人能够想起这些人,也属于北城。

判官在第十殿殿主身上受了打击,当日便回了地府,并且看当日那模样,甚至有再也不回北城的趋势。这便苦了宋心悦满腔爱慕,今后或许便会落于一个“空”字。

但她岂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冥思苦想,左缠右缠,终于缠得小白师父松口,告诉她:当年判官积攒了十世功德,才入了冥界做判官,若她愿意,不妨一试。

哪怕最后并未达到她最终想要进入冥界找判官一偿夙愿的目的,最后也能凭借这些功德,换一个稍好些的来世,百利而无一害。

凭良心讲,慕白从不认为宋心悦能凭借功德进入冥界。冥界十殿阎罗怎么也不可能有凡人位置,倒不如期待期待冥主还记得当初给予可为宋心悦在冥界谋一职位的承诺。但归书与慕清澜前车在前,冥主再收一个对归书心生爱慕之人,需得慎之又慎。

于是,宋心悦只能来了南四街。来了之后,她更迷茫了。

首先她并不知道,如何才能算作积攒功德。施粥那般解一时之急的,只能叫杯水车薪。上天定然是公平的,这般容易沽名钓誉之德便能有庇佑,门槛也着实低了些。

于是她试着从这些乞丐流民的需求着手,可惜,她刚开口问上一句:“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就被这条街十分明显地排挤了。远远瞧见她,就开始摆弄手里破得不能再破的碗,擡头望天,三两人聊一些“你昨日讨了几个铜板”“我昨日就讨了个馒头”这样的业务话题。

初战便折戟。

见她垂头丧气,这几日跟黑鸦师父形影不离的那名女子出了个主意:要想了解群体需求,必须深入群体。

于是她就这副面貌到了这里。

所以说,她到底应该怎么攒功德?

“唉……”

她又哀叹一声。她混进来,倒是没费什么力气,见她邋里邋遢,这些人也没为难她,当即给她找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让她躲着。末了,还跟她说什么,不必客气,整条街上都是兄弟,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十分想问:当初一群年轻人排挤钱老丈是她眼瞎了吗?

“心丫头这是烦什么呢?”她身旁凑出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拎着破碗,十分机警地四处瞅了瞅,确认没了外人,这才满腔热情喷涌笑容洋溢在脸上,蹲在她身侧,给了她一张被油纸包裹着的烧饼。

这油纸颜色均匀,滴水不透,摆明是钱家酒楼的烧饼。

钱家酒楼什么地方啊,势利到觉得亲爹死而复生就可以赶走,能得钱家酒楼的施舍?

宋心悦满脸不信,但仍记得如今她是个小乞丐,于是十分感激得了这块烧饼,狼吞虎咽两口,又期期艾艾望着这个少年:“六哥,你能遇到这么好的人呐,我连点剩饭都讨不到。”

少年名为六子,长得秀气稚嫩,实则比宋心悦还要虚长一岁,号称这南四街无所不知。

于是他摸了摸宋心悦的头,目光中满是疼爱,仿佛这就是他亲生妹子一般:“你傻呀,我们这么多人光靠乞讨能讨出几个子儿来?”

南四街不是流民乞丐巷?

宋心悦满脸疑惑。

不靠乞讨,难道靠……偷?

一双灵动的眸子蓦然瞪得更大。

但她四下看去,许多人并没有六子这般灵活的身手,全然靠偷,必不可能。从“偷”发散思路,她能想到的也就成了坑蒙拐骗一类。此时不禁在问自身,若是这些人是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那么她帮他们,还能积攒功德么?不会算她一个助纣为虐?

这般想着,她动了动手指,便将心中苦闷化成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投入了地府。

——判官大人,所救之人若为恶,我该不该救?

这法子还是小白师父看她打不起精神来教给她的两界传讯之法,据说也是当年慕清澜玩出来的小法术。

教这法术给她时,曾叮嘱过她,判官有心事,不宜多加打扰,于是她十分听话的每天只递去一张小纸条。

全然忘了,地府一日,人间便是一年。

未等她慢慢思量之后该如何将这积攒功德之事捞回正途上来,六子神秘兮兮告诉了她答案:“你知道城中有多少人?每个人叫什么名字?每人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

宋心悦茫然摇摇头。

她知道这些做什么?她又不是官府。

“这可是来钱最快的行当。”六子一脸得意,拉着她走到街头。

南四街外,哪怕是与它相邻的街道都是人来人往。

他指着首饰摊前正试着首饰的两位少女道:“这俩姑娘啊,都扮作男子在百川书院念书,也不知道那些同窗与老师是不是眼神不好,这都瞧不出来。”

那俩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还未玲珑有致,眉眼有几分英姿,扮作少年模样倒也是个清秀的模样,如今穿成女装,倒是打扮得十分精致,胭脂口脂钿花一个不落,飘逸的丝带将发丝轻轻挽起,灵动之下藏有几分端庄。

宋心悦望着脚底,小声嘀咕:“花费那么多功夫打扮,累不累呀。”

六子目光落在宋心悦身上,宋心悦如今被慕白用法术化作的模样也算个美人胚子。

按照慕白的话来说,他不大知晓长相平凡的女子应当是个什么平凡。他见过的女子并且有印象的,几乎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其中接触最多,便是慕清澜与宋心悦。

而这二人皆算不得平凡。

慕清澜眼中秋水横波,眉尖寒山料峭,自是别具一格。宋心悦却是面如桃花,眸底映星辰,完全继承了当年柳心悦的外貌。

在少女一点点长大的过程中,黑鸦也曾忽然感叹过一句:“难怪宋云鹤当年瞧了她女装便对她念念不忘。”

虽然跟着两位师父,活得粗糙了些,却也总会在某几个瞬间让人心底生出“这是谁家小仙子”的感受。

是以如今给宋心悦的这张皮囊,在他而言,着实已然比不上慕清澜与宋心悦二人,在南四街这种地方,却也着实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美人。尤其是这种流落街头的美人,非常自然地会流露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感觉,令人不自觉地想亲近,想保护。

六子如今便是对她没有太多戒备,只当姑娘大多爱美,于是十分体贴问道:“心丫头打扮起来肯定不比他们差。”

宋心悦垂着头点了点,看不出来多高兴。

“心丫头。”六子伸出手,一根红绳挂在他手上,尾端还坠了个铃铛。

她略微有些惊讶,南六街的人衣裳都没有几件干净的,他却还能掏出一根女孩子打扮的物事来……她狐疑地望着他:“六哥……这……”

六子笑了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将红绳往她头发上一绑,垂坠下的铃铛便随着发丝迎风飘荡,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这俩姑娘昨儿个差点被认出姑娘身份,我帮了一把,然后给的谢礼。”

“哦……”宋心悦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后的铃铛。不禁想着,上山之前还在家时,娘亲和外祖母也喜欢给她打扮,可惜了,上了山每日面对的就是两个臭男人,打扮这种事情,于她而言越发遥远。如今她倒是十分庆幸,两位对于某些细节还是十分在意的师父未将她养得过分粗糙。

还能让她拥有正常的少女心思,在遇见判官大人时怦然动一动。

还能让她拥有正常的少女反应,在被人绑上这么个玩意儿的时候,能脸红上一红。

主要是为了哄心丫头开心,也未有过什么旖旎心思,瞧见脸红的少女,饶是六子不同一般的沉稳,也禁不住目光游移,干咳两声,将人唤回神智后,指着另外一个抱着书册的书生:“那个叫曹玉明,是个书生。”

宋心悦满心期待等着六子跟她说些她也不知道的事情,结果就等来六子耸了耸肩:“挺坦荡的,没什么秘密。早几年看见他跟一个姑娘走进走出,还以为这书生道貌岸然,结果再过几日便瞧见那姑娘跟书生妻子出来,看着十分熟稔。想来我当初有些误解,或许这些书生也并不都是两面三刀之辈。”

“哦?念书不就是知礼节懂道德?还有越读越回去的?”宋心悦来了兴趣。

六子目光颇有几分鄙夷,呸了一声:“当然有了。这是老头说的,你知道吧,城里现在唯一的大夫,以前有个邻居,那可是跟着他千里迢迢到这里的红颜知己。”

啪!

宋心悦手中的烧饼掉在了地上。

她爹跟她娘恩爱这么多年,她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啊!红颜知己又是什么东西!

六子痛惜地捡起来拍了许久,痛心疾首地还在念叨:“虽然一个烧饼不值几个钱,但也不要浪费啊心丫头!”

不顾六子的念叨,宋心悦调整了他那红颜知己呢?好像也没见过呀。”

“据说回去啦,大约是看着挽回不了变心的男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吧。”六子吹了吹烧饼上的灰尘,又重新包好装了回去。

“离开什么?人死啦。”墙头坐着一位女子,衣衫破烂,目光如炬盯着宋心悦,直盯得她后背冒汗,随即她收了目光,唇角上扬,从墙头跳了下来,捏着宋心悦的肩膀,悄悄在她耳旁说道:“跟小白说出来攒功德,就是来打听自己家父亲的风流往事?”